01
他坐在冰冷的铁栅栏后,背对着小小的气窗,从那窗口投入铅灰色的黯淡天光,将那少年的身姿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子,透过铁栏,延伸出去。
阴影吞没了他的面孔,让人看不清那脸上的表情,只隐约勾勒出几笔因病而消瘦的轮廓。
狭小、狭小的空间里,他长久地沉默。能来探望的人都已离散或死去,将他只身留在这昏晦的牢笼中。
死神走进来的时候,他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。从暗色中突显出一张还很年轻的男孩的脸,英俊却有些孩子气,有一双碧绿而清澈的眼,像是从不曾被黑暗浸透的样子。
同样也很年轻的死神手持巨大的雪白刀镰,端详着少年的模样,这是她第一次杀人,因此格外留心,谨慎地问道:“你的名字是什么?”
少年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脸,片刻后微笑起来:“你的金发真漂亮。”
死神蹙了蹙眉头,不搭理他的赞美,淡淡道:“我是死神,你将在今天破晓的那一刻死亡。”
“……”少年歪了歪头,“死因是什么呢?”
死神有些迷惑地眯起眼,在她的印象中,即便是野兽与家畜,在得知死亡的瞬间都会痛苦惊惶;但在这个男孩子的身上,却一点儿也见不到这些情感。——人类难道都是这样吗?
但为了恪尽她的职守,她还是简洁地回答了:“病死。”
少年笑了,这次的笑里终于带上一点苦涩的味道,喃喃自语般说:“这样的死因,和我的战友比起来,实在不很光彩。”
死神挑了挑眉,她过去只负责杀些动物,而动物们不会废话这么许多,所以她从来没掌握闲谈的技巧。于是便干脆闭上嘴巴,抱着镰刀靠在墙角,等待着约定的时间。
她穿着一身黑袍,个子不高,在那两三米高的镰刀的衬托下,更显得娇小。镰刀锋刃的反光落在她的金发上,为那张有些苍白的淡漠脸孔增添了一点明亮的色泽。
少年向她望着,踌躇片刻,还是开了口。——这里实在已经很久没有过访客了,但他天生却是个健谈的人,此刻哪怕是死神,也不妨请她做个左耳进右耳出的对象了。
“我是个士兵,”他便以这样一句平淡的自我介绍开场了,“从小失去了父母,因此加入了军队。我的战友们,个个都是好手,即便面对强敌也从不退缩。我们与敌国作战,又打倒国内的叛乱者,保护了自己的国家,有很多同僚像英雄般战死了——我们立下的赫赫战功,数也数不清。”
他说着说着,就开心起来,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。
本来一脸冷淡的死神睨了他一眼,像是要浇冷水般,道:“假如是这样,如今又为什么在牢里?”
他怔了怔,脸上的笑容消退下去,有些惘然地透过栅栏望着对面的石头墙:“谁知道呢……战争结束后,我就被抓起来了,没有审判也没有罪名,只知道是永久监禁。”
这种描述对于死神来说,简直是莫名其妙。她不了解人类的性情,只好在心里结论道:或许人都是这样子吧,就像螳螂会吃掉自己的丈夫。为了活下去,生物本来就是什么都肯做的。
“不聊这个了,”对面的少年却似乎全然体会不到她思索社会规律的苦恼,很快又露出笑容,换了个话题,“不如聊聊你吧,死神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?”
“我?”死神有点儿懵逼,毕竟从来没人关心过她的生活;她抿起嘴唇,老半天才做出一个描述,“我杀活的东西。”
少年被这句话弄得也有点儿懵逼了:“就只是这样?”
“从我有记忆的那天起,就是这样了,”她恢复了淡定,“没有别的。”
他便问:“不会觉得无聊吗?”
而对面的年轻死神言简意赅地答道:“我不知道什么是无聊。”
少年很惊奇地望着她,仿佛在这一刻才彻底体会到面前的女孩不是人类的事实。
顿了一顿,他忽然站起来,用很轻快的声音笑道:“我决定了,在我死前,要逗你开心。”
死神冷冷地看着他,复制粘贴般说:“我不知道什么是开心。”
他却只是笑着,毫不泄气地答了四个字:“我会努力。”
于是,少年开始讲述他童年时候的趣事,还有家乡美丽的风景,从晾晒床单时的捉迷藏,说到原野上飘摇的龙胆草,使出浑身解数,想要让一个非人的存在体会到人类的情感。
当然,结果是完全失败。
时间过得很快,他喋喋不休着直到深夜。
死神看着他的面容,那张本来因为病痛而憔悴瘦削的脸,慢慢变得明亮又活泼,那种光彩是她所不曾见过的。不知为何,她并不觉得厌烦,放任着他的絮絮诉说,没有阻止。
但是他终于累了,叉着腰长叹了一口气后,又坐回原位,脸上仍然带着笑容,慢慢地说:“我努力过啦……这样就好,让我睡一会儿吧。”
说着,他就合上了眼睛,像是倦极了的孩子,立刻就沉入梦乡。
死神看着他安稳的睡脸,安稳得像是不需她挥下镰刀,就已经迎接了死亡。
突然,不知为何,在胸口的左边,传来一点刺痛的感觉。
根据曾经看到过的野猪被开膛破肚的场景,她猜想那里应该是心脏的部位。但“心”是只有生物才有的东西,死神怎么会有呢?
只好继续猜测,最终得出天衣无缝的完美结论:这种感觉,是无聊。
死神便像是恍然般微微眯起眼睛——原来所谓的无聊,就是不想杀死生物的感情。
02
少年醒过来的时候,正赶上中午。
送饭的人走进来,一声不吭地放下碗盘便离开了,完全看不见在墙角大刺刺站着的死神。
他瞪着眼睛张着嘴巴,模样很滑稽地望着死神,用手指她又指自己,来回好几次,才勉强发出问来:“你,我……我……怎么还活着?”
死神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,不紧不慢地回答说:“因为我无聊。”
少年愣了老半天,不知道是该吐槽这词的错误用法,还是该庆幸自己又捱过一日,最后只好一脸懵逼地端起盘子,把饭塞进嘴里,嚼嚼嚼。
吃完了饭,仍然难以理解当下的情况,但人有三急,厕所总归还是要上的,一边新陈代谢一边进行人生的思索也是个好主意,除了……边上站着个女孩儿以外。
站在马桶前,少年苦笑着转过头来,挠着头对死神说,“那个,能不能请你转过去一下?”
“为什么?”死神冰凉的蓝眼睛中,立刻露出戒备的神情。
他继续挠头:“因为,因为我要上厕所……”
她眉毛也不动一下:“那你就上啊。”
对少年来说,这辈子最没料想到的事儿不是遇到死神,而是要向死神解释这种事情:“可是,女,女生是不能看男生上厕所的啊?”
但对面的人却完全无法体会到他的为难:“我连你的死都能看,为什么不能看你上厕所?”
“……”这句话真是好有道理,他竟无言以对,仰天无语半晌,求饶道,“求求你了,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,求你转一转啦!”
死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崩溃的模样,终于转过身去,抱着手臂望着墙,只说:“你们人类真奇怪。”
终于在死神的慈悲之中成功上了厕所,少年扣好皮带,双手合十地向她拜了一拜,恭恭敬敬地说:“感谢,感谢,现在你让我做什么都行。”
死神沉吟片刻,回答道:“那就不要让我觉得‘无聊’吧。”
他怔了怔,那张有点孩子气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,很有成就感地笑道:“那就一言为定!”
于是,他开始向她讲述自己过去的人生,描述童年最好的玩伴,军队里最值得信赖的战友,还有与他们一同度过的童年生活和行伍岁月。
他向她讲述着,像是永远不会厌倦,即便是在最深的绝望之中,也仍然如此热爱着这无常的生命,热爱着这忧虑却又快乐的,危险却又令人安心的,单调却又充满惊奇的,悠久的生活。
而每到凌晨,他都会沉沉睡去,那是他的生命为自己的终结所做的小小的准备。
但在约定好的时刻,死神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挥下镰刀。
无论如何都不能杀死他。胸口的剧痛每日剧增,她一日比一日更加沉入“无聊”的深渊之中。
她不明白无聊竟是如此严重的事情,只是清楚地知道,自己想让那缕阳光回避这间小小牢房的心情,比少年想让她回避上厕所还要迫切。
她一次又一次地错过行刑的时机,他们便继续相处下去。
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,总之是很多很多天,应该比一只蝴蝶的生命要更长吧。
终于,在某一天,他将自己脑袋里能想出的最后一件好事情也讲了出来,像是倒空了的似的,若是拍拍头,一定发出梆梆的回声。
就在那一天,少年笑着看她的脸,澄澈的翠眼中倒映出死神如雪白花朵般的面庞,有些期待地问:“怎么样,我让你开心了吗?”
这一点点期待,紧张却又隐约地雀跃着,是他在短暂人生中第一次体味到的感情,像是一股温暖的火焰,令他长久以来因囚禁而寒冷疲惫的心重新复苏过来。
但这一天,却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眉头紧蹙的样子。那种模样,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悲伤,比少年曾经历过的一切苦难,都更加刺痛心脏。
她丝毫不知道自己露出了那样的神色,只是按照结论回答道:“只是一天比一天……更无聊。”
03
通过小小的气窗,和煦的阳光洒落进来,明媚的光辉落在少年的脸上。黑色的发,翠绿的眼,那是一张能够令人联想到夏日海风的面孔。
但如今却在那光辉中,笼上一层晦暗的阴影,连带着从口中说出的话语,也改变了原本明浅的颜色:“我说,其他的人死去时,也会有死神在身边吗?”
他的神情改变了,那模样令死神莫名地感觉讨厌,但她只是淡淡地回答道:“当然。”
“那么……我的战友死去时,你也在旁边吗?”
她愣了愣,半晌才道:“我以前……没有杀过人。”
他有些惊奇地抬眼看她,然后露出一点尖刻的讥嘲笑容:“哦,原来你还比不上我呢,死神小姐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这样说?”她蹙起眉头,这句问话并非出自疑惑,反而源于一种对他的恼怒。
少年垂下头去,不再回答,嘴角边仍旧带着那嘲人又自嘲的笑容,像是被时间磨蚀的刀锋,留下的只剩钝痛。
两人的谈话便中断了,牢房陷入沉默之中。
就在这时,那每天都会准时到达的送饭人走了进来,弓腰将碗盘放在地上。
死神忽然上前一步,在送饭人的面前站定,雪白又巨大的刀镰微微倾斜,刀刃垂在他的脖颈之上,只剩几寸的空隙。
然后她转过头来,蓝眼中神色莫辨:“我可以为你杀了他。”
少年阴郁的绿眼睛微微一动,盯着那送饭人看了看,用一种独属于杀人者的目光。
在那一瞬间,他一定是心动了,但直到那个人站起身来,又走了出去,他也没有说话。
透过铁栅栏,少年呆望着空无一物的石头墙,良久才慢慢露出一个意味暧昧的笑容:“真奇怪,到底是为什么呢……?”
“我不懂,”死神用欠缺感情的浅蓝眼瞳望向他,“我能做的,只有杀人。”
他垂下眼睫,仍旧笑着,声音很轻地说:“但是,我却不希望你杀人。”
这样的要求近乎无理取闹,她简单地回绝道:“我是死神。”
少年抬起头望着她,眼中带着一种破碎的温柔:“你算什么死神?我……我才是死神。可是,这差事是全天下最烂的。最烂。”
被这样的眼神所注视着,让她忽然觉得慌乱,觉得困惑。
而他自暴自弃的言语,令她那总是在破晓时分产生痛楚的左胸中,油然升起一股酸涩的温热。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,是某种对于死神来说太过禁忌的感情,除了逃避以外,别无他法。
于是,她向前一步,用一种近乎急切的态度问道:“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?告诉我吧,我会给你。”
少年怔了怔,曾经的回忆忽然翻涌上来,那个隐匿许久的愿望在胸膛中冲撞,急切地,深刻地,呼啸般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。
不知为何,却在他在开口之时,变得凌乱而断续:“我、我想要……”
仅仅是说出开头的几个字,就已经有眼泪流了出来:“想要——”
对面的黑袍死神在泪眼朦胧中变得模糊起来,那阵阵作痛的声音,终于划破滴血的喉咙,哽咽着震颤了空气:
“想要……自由。”
“想要……自由啊……!!”
海风和鸥鸟促急的展翅向天空飘扬而去,只留下久久回旋的鸣叫声。
死神看着他泪流满面的容颜,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,倒退了一步,因消瘦而突出的背骨撞在墙壁上。
因着这小小的疼痛,生出了隆隆的耳鸣,在这巨响所带来的晕眩中,她摇着头,喃喃地说:
“我,我不知道……什么是自由……”
04
她说了谎。
在全世界所有的死神中,她是唯一一个学会说谎的。
深深的夜色里,少年费力地将头靠在她瘦削的肩膀上,闭着眼睛,慢慢道:“我死了以后,真的能够逃离这里吗?”
年轻的死神和他一同坐在牢房阴冷潮湿的地面上,将镰刀放在一旁,眼睛盯着窗外一颗闪烁的夜星,点了点头,说:“没错,会离开的。”
“那么……我会到什么地方去?”
“你呀,你会到……”她拼命地注视着那唯一的星光,“到天上去。人们的灵魂在天空中,汇聚成长长的河流,一直流动,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。”
他微微弯起嘴角,安然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的喜悦:“那很好,我喜欢河流。在河流的尽头,会有海吗?”
“当然,当然会有。蓝色的,发光的海洋,海边还有很多长着翅膀的野猪。”
少年不禁失笑:“为什么是野猪?”
死神愣了愣,轻咳一声:“总之,就是有。”
“好吧,野猪就野猪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笑道,“我很喜欢那里,我想,我的战友和朋友们,一定也在那里等着。”
“是啊,会在那里的。”她应道。
“你呢?”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般,转过头来,“你将来也会来这个海边吗?”
片刻停顿后,死神答道:“啊……总有一天,我也会去的。”
那张总是雪白又淡漠的脸上,竟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,这令少年十分惊奇。
在这份惊讶中,生出了阵阵痛楚。一个谎言,总是需要两个人的配合,才能小心翼翼地成说。
他于是再次合上眼睛,在终究袭来的睡意中,轻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:“我……让你开心了吗?”
死神沉默地转过头来,注视着他沉睡的脸,天真而安静,像是怀抱着童话的,困倦的孩子。
雪白的刀镰挥下了,她的笑容仍旧淡淡的,透明的眼泪从眼眶中刚一滚落,就立刻蒸发,无法留下一丝痕迹。
窗外那唯一的,孤独的星光无言地闪烁着。
“是啊……很开心哦。”
自那以后,死神一直存在着,在生与死的夹缝之间。既不能到人群当中,也无法到死亡怀里。
在这永恒的囚笼中,她总是想起自己遇见的第一个少年,有翠绿的眼睛和乌黑柔软的头发,热爱着生活,痛呼着自由,笑容和泪水都永不退色。
不论如何,她都永远只能是死神,除却死亡以外,只剩两手空空。
但在左胸的最深处,长久收藏着那个少年所遗留的谎言与痛楚,宛如收藏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