乙女本质,BG赛高。沉迷佐雏,无心睡眠。
平柯哀排列组合,各类骑士姬;萝卜片侦探片,刹那玛丽娜。
经常喜欢被人讨厌的角色,护不过来系列。

【火影】《山之鬼》五篇(主佐雏。正剧向。)


35

在这天夜里,佐助也做了一个梦。

他梦见盛夏的森林和河流,璨璨发光的波浪发出喧嚣的声响,自己赤着上身,站在河里抓鱼。

天气很热,太阳像燃烧的光球,火辣辣的阳光刺在赤裸的脊背上,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的汗。


雏田则坐在河边,素色的衣摆下伸出两只比绸缎衣料更雪白的脚,泡在水里,轻轻晃动,像两条生着细腻白麟的小巧游鱼。

不知怎么,他就向着她径直走了过去,而对面的白眼少女呆呆地望着他,好像连打招呼也忘记了。晶亮的水流在两人之间发出小小的喧哗,却又仿佛消失。

他很快走近了,影子笼罩在她微微昂起的脸孔上,笼罩着那双白色的眼瞳。


这时,她好像才猛地想起自己还裸着脚,像受惊的小鸟般低下头去,本就被阳光晒得泛粉的脸立刻红了,羞窘地想要将脚缩回去,往衣服下面藏。

——贵族公主的裸足,怎么可以随便给男孩子看呢?


佐助看着她窘迫的模样,心里突然一热,弓下腰,轻轻巧巧却又极其迅速地抓住那只想要逃离的脚踝,攥在修长又分明的五指间,就像抓住一条光滑而胆怯的鱼。然后他抬起眼睨着她。

她的脚方才在溪水中浸得冰凉,甚至有些苍白,沾上的水珠在太阳下微微发光,这时想要挣脱,在少年手中来回挣扎着,却总归是徒劳。

溪水冰冷,暴烈的日光却又太热,在这两极的温度中,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渐渐消融,只有手掌中的感触格外鲜明。


雏田羞怯地用袖子遮住脸,拼了命地挤出几个字来抗议:“我……不是鱼……”

用另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按住那奋力遮挡的纤细手肘,少年微微勾起薄唇,伏在她耳畔低声道:“若不是鱼……怎么逃不掉?”

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顶在她柔软的胸脯上,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,就是她渗着薄汗的脂玉般的肌肤。

体内因而生出一股奇异的热力,如同一头狼不知是饥饿还是餍足的感受,只想将眼前娇怯又光滑的人儿吞吃下肚。


这个梦若继续做下去,就实在太糟糕了。

少年猛地睁开眼睛,一个激灵从被子当中坐起身来,连后背的疼痛也顾不得了。


对面的白瞳少女齐齐整整地坐在灶台前看锅子,这时立刻回过身来,面上露出惊喜之色,转瞬又变回担忧:“佐助君,你还在发烧,请躺下!”

“我没事……”佐助本打算勉强起身,刚一掀开被子,就瞄见自己的某个部位产生了糟糕的生理反应,立马又将被子捂上,脸上神情千变万化,最后翻了个白眼,扑通一声乖乖趴回去,昂头瞪着洞窟的石头顶生闷气。

雏田没想到他当真这样听话,心中宽慰不少,从汤锅里盛了一碗肉汤端过来,温温笑道:“你睡了一天啦,害我好生担心。”


佐助不自在地往里挪了挪,试图离她远点,这时才发现她盘在脑后的发髻悄然消失,那一头长可曳地的乌黑秀发,如今竟然只剩齐肩长短,随随便便地束在肩膀一侧,看起来简直像个男孩,不禁呆了,半晌才说:“你的头发哪儿去了?”

“我……”雏田一时也愣住了,不自觉地想把身边的木桶往背后藏,结结巴巴地续道,“我嫌麻烦,就剪掉啦……”

佐助顺着她遮掩的动作看过去,就见那条长长的发辫正系在木桶柄上,只觉脑中有片刻的空白,然后一股怒火猛地窜上来:“日向雏田,你是不是脑子坏了?女人家的头发,是用来当绳子的吗?!”

她被他吼得一抖,但又见他坐起身后连连咳嗽,不禁想要上前去扶,却被少年打开了手。佐助一边捂着嘴,忍住喉头上涌的血腥气,一边怒道:“你最好离我远点,我看愚蠢是会传染的!”


他离开前,留给自己的就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,这时好不容易回来了,醒转了,仍然只会说这样刺痛人心的话。

雏田收回了手,越想越觉得委屈,咬着嘴唇,眼泪簌簌落下,哽咽道:“你,你昨夜受伤回来,我去打水,却没有桶绳……你不让我用头发,我又能…用什么?我就是这么没用,这、这么笨,你嫌弃的话……我走就是了!”

佐助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,脸上神情慢慢改变,又见她负气站起身来,要往洞外面跑,不禁抓住她的手:“——你不许走!”

“你放开!”雏田回过头来冲着他喊,脸上泪痕纵横,“我不要你管!”

佐助本来就受了伤,这时高烧未退,心旌又几度震动,只觉有些头晕目眩,见她居然反抗自己,便咬着牙强行用力,将她一把拽了回来。

雏田跌坐在他怀里,因着正在气头上,也不管他还是个病人了,饶自在他两臂间挣扎,喊着:“放开我,你下流,无耻!”

没来由地被安上下流无耻的恶名,佐助多少有些恼火,但还是耐下性子,把她抱在怀里,无奈地叹着气:“好了,好了,不要闹了!对不起,是我错了!”


这句道歉甫一出口,就令怀里的人儿安静了下来。毕竟是这位大老爷道歉的奇观,只怕老虎狮子见到了,也要被震撼得忘记动作。

佐助见她总算不再闹脾气,松了口气,却听她用带着鼻音的细细声线,不情不愿地低哼了一声:“你……你就这样,就想糊弄我……我才不听你的……”

佐助并不松开她,听她赌气,便挑了挑眉毛,道:“你这么蠢,不听我的,以后怎么办?”

她抗议道:“我才不蠢……!”

他垂眸看着她羞恼的脸,坏心眼地笑,又说:“不光蠢,还变丑了。”

“你……!”她更生气了,抬头瞪他,却恰巧对上那漆黑如灼的黑眼,一下子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。

少年注视着她,向来冷硬孤傲的目光中,依稀露出柔软的情愫,一字一句道:“所以,你必须得和我一块儿了。”

她闻言瞪大眼睛,脸上羞得通红,突然从他怀里跳出来,背过身去,死死绞着十指,蒙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:“佐助君,你,你还是养伤吧……”这句话没头没尾,声音却已要化了。


佐助不禁觉得有些好笑,而那笑意中带着几丝胜利者的意味,看到她两个纤瘦的肩膀簌簌颤抖,又见那束发丝垂在肩上,便抬起手来,慢慢把玩那束柔发,忽然说:“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受伤。”

雏田这时简直想要落荒而逃,但想到要站起身来,反而更加觉得羞人,只好就乖乖待着,任他修长的手指拨弄自己的头发。听他这么说,忍不住小声反驳道:“还有我的眼睛呢?”

谁知他竟断然道:“那也有一半是为了鸣人,所以不算。”

少女只有暗自目瞪口呆——过去只觉得他喜怒无常、难以接近,如今接近了才发现,这人实在像个孩子一般,这样斤斤计较,连村头的小孩儿听了都要刮着脸嘲笑啦!



36

又过了半月,佐助的伤势终于有所起色,至少能够到山洞外走动走动了。

这些日子,里里外外的操持,都由雏田一人担当,因此弄出不少乱子。佐助卧病在床,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搬柴运水,尝着她每日奉上的怪味料理,无可奈何地大摇其头,但最终还是放任她自己去做,自己只在一旁偶尔指挥,并且忍耐着把碗里的饭吃个干净。

从小,黑发少年就过惯了一个人承担的生活。对于他来说,鸣人也好,雏田也好,差不多都可以划分在包袱累赘一类,只要能乖乖待着、不来添乱就行,有什么困难,自己一人解决反而更快。过去的他从没有依赖过任何人,甚至引此为辱。

但不知为何,看着她笨拙又竭尽全力的样子,他却开始觉得,眼前这个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女孩子,也许是值得去依靠的。就算向她示弱,也不会感到耻辱。

这一次,佐助不再因这种念头而警醒或惭愧,心中反而涌上一种奇特的感情,让他整个人变得沉甸甸的,又轻飘飘的。

——这是什么?他有时默默自问,却终究不得而知。


打回来的熊已经吃掉了一条膀子,但佐助原定打算制作的熊皮褥子,却因他身体虚弱而迟迟无法动工。

好在山谷中自下过雪后,就一直未化,有赖于此,天气反倒并不算太冷。在佐助的命令下,雏田将火灶挪到两人正中,每晚睡觉时燃起火来,热烘烘地,简直有些烤人,过冬也就完全没问题了。


这天,雏田走出山洞,瞧见那缺胳膊少腿的熊懒洋洋地趴在原处,便向佐助笑道:“这头熊也怪可怜的,被你无端猎来,又不能物尽其用。”

佐助披着厚厚的毛皮毯子,正坐在山洞口,用短刀削着手里的一块木头——再过一阵子,就将开春了,他因而打算做一个花瓶——这时抬起头来,盯着那庞然的尸身看了良久,忽然道:“之前我去猎熊时,似乎感到有人在暗中出手相助。”

“还有这种事?”这是佐助第一次提起猎熊的详细情形,雏田便停下手中的活计,转回头来留心听着。

“当时已经入夜,我不慎被熊抓伤,又被逼入死角,”佐助拧起眉头,似乎又回忆起了那性命攸关的刹那,“就在那时,突然有一个黑影从树林中掠过,然后不知怎的,那熊就突然呆立原地口吐白沫,任人宰割了。只可惜天色太暗,没有看清来人,只在地上见到几枝黑色的鸟羽。”


少女闻言,不禁心中一紧:“那…难道是我过去提过的山鬼?”

佐助这时反倒怔了一怔,像是根本已经忘记了这传说中的怪物一般,然后略略笑了起来:“这些鬼怪之流,也许根本就是你们日向自己编造的,连当事的鸣人都浑然不知,我们在山中这些年,又从没见过,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,真的害怕起故事角色来了?”

雏田见他笑得有点戏谑,自己也不禁觉得害臊起来,弯起嘴角,既不气也不说话,佐助见她不答,便继续说着自己的计划:“其实,我自从来到这里,就总是有一种感觉,感觉有谁一直在观察和注意我们。等到明天,我就再出发去探查一下,必须要弄清对方是敌是友。”

“好。”她没有阻拦,柔顺地点点头,安然笑道,“那我等你回来。”

他望着白眼少女和顺的笑脸,心中微动,转而勾起一边嘴角:“希望这次的晚饭味道不要太‘奇特’。”

雏田脸上微红,抿了抿嘴,轻轻瞪了他一下,自己却也忍俊不禁了。


少女染着羞涩的笑颜令他心情有些愉快起来,仰头望向深远的天空,心中蓦地泛起希望的涟漪。

这种明亮而又纯粹的心情,是他许久不曾有过的了,因此畅然道:“春天要来了吧?”

雏田便也扬起素白的脸,去望远处的苍穹,心中同样充满着单纯的喜悦,答道:“是啊,我想,很快就要到了吧。”


“春天要来了吧。”

日向日足端坐着,两眼微眯,望着面前恭敬下跪的白眼少年,用那一贯很威严的声音,慢慢叫他的名字:“宁次。”

家主的声音本就低沉,这时又刻意放缓了语速,两个音节中潜藏的强大压力,便重重地钝在少年的肩膀上。日向宁次于是将头垂得更低,肃声答道:“是,再过一旬就是春分了,日足大人。”

日足点了一下头,然后说:“你退下吧。”


宁次退出和室,站在游廊上,一对白眼透过日向宅邸重重叠叠的雕檐飞壁,自那缝隙之间,定定望着远处的神山。山峰回之以铁黑的沉默,和少年瞳中深重的疲惫相顾无言。

泥土是死去的反贼的归宿,而这座空旷的百年大宅,是活着的日向宁次的坟墓。


忽然,他头顶的房檐窸窣一响,一个年轻的女忍者骤然倒垂下来,上挑的白瞳与他四目相对。两人的脸距离极近,几乎鼻尖碰鼻尖了。

她笑嘻嘻地将手背在脑后,马尾辫也倒悬在空中,微微摇荡着:“老头子说了什么?”

宁次看着她,目光却又好像根本没落在她脸上,表情仍然毫无波动,淡淡道:“日足大人催促我们,必须在开春之前找到她。”

“你当然早就知道,她和那黑发小子掉在那悬崖下了,不是吗?”乙六瞧着他的一张死人脸,撇了撇嘴,“你这样瞒下去,能瞒到什么时候?不如干脆告诉老头子,让他死了这条心吧!”

宁次蹙起眉头,顿了顿,才说:“我想,日足大人或许早已知道此事了,他派我去搜寻,是醉翁之意不在酒……也许,他只是在考量,究竟要不要杀掉我。”

“所以,你就得配合他,表现得特别回护公主大人咯?”乙六嗤笑一声,话中带刺,“你这份保护中,到底还有多少真心,自己还能弄得清吗?”

这个女人总是这鬼神不惧的德行,在他面前也依旧如此放肆,令白瞳少年不禁怒视着她。


谁知乙六也照葫芦画瓢地瞪回去,那总是带着轻佻笑意的眼中,露出几分怒色:“你还奢想着,公主大人说不定能活下来,不是吗?这份感情连我都看得出,你以为老头子看不出?他就是要用这个吊着你——你再这样陪他斗下去,迟早会崩溃的!”

宁次那神情冷硬的脸上终于变了颜色,咬了咬牙,冷声回道:“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?”

“和我当然没关系啦,是和你有关系。”她伸出食指,指着他的脸,冷冷道,“你想等春分到了,让老头子宰了你,是也不是?我告诉你,你想得美!”

“……我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宁次倒退一步,攥紧十指,竭力控制自己,却仍旧压抑不住痛苦之色,“你如今既然在我麾下,就必须听从于我,我要你原地待命!”说罢,转身离去。

女忍者看着他的背影,气得用倒挂在房檐上的左腿敲了一下瓦片,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,终究只是叫了他的名字,简直就像那是句骂人话似的:“……日向宁次!”




37

要出门时,不知为何,少年突然陷入片刻的怔忪之中。

他将手放在帘毯的边缘,却迟迟没有拨开。这一瞬间,灶火噼啪燃烧的轻响,门帘一侧斜插的那支墨绿的松枝,还有蒸腾得有些熏人的炭的热气,一齐变得鲜明起来,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要出去干嘛。


“佐助君,怎么了?”

雏田软糯的声音自背后响起,他这才回过神来,应了句“没什么”,连自己都对这没来由的迟钝感到疑惑。

雏田瞧着他呆站在门口,窃窃一笑,道:“该不会是今天想要偷懒,不去找那个黑影了吧?”

佐助回头睨了她一眼,见她笑吟吟的,情绪也多少放缓了些:“既然已经找了好几天,便不能半途而废。我走了。”

“路上小心。”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,这样嘱咐了一句,便又低下头去,用石板去打磨佐助做了大半的花瓶。


——后来,在漫长的岁月中,日向雏田是不是也曾有一点小小的后悔呢?

后来她几乎不再笑了,好像也再没有见过少年眼中那样简简单单的、带着些嘲弄的温柔目光。

命运的河载着两人向前流动了,流向难以捉摸却又如同注定的终焉;在一切都画上句点前,她究竟有没有为此刻而后悔呢?后悔没有把这句叮嘱说得长一些、啰嗦一些,没有替他理一理衣襟,没有去摸一摸他乌黑的有些冰凉的头发,没有去拖延这平淡无奇的短暂日常。


室外的空气冷冽而清新,雪已经有些化了,土地变得潮湿,又有早醒的冬眠动物进行过一番翻刨,冬末春初的森林中因而弥漫一股泥土特有的味道。

佐助深呼吸了一下,然后继续向前走。他的身体只回复了四五成,气力本就还有些虚弱,更无从谈起用什么轻功,因此步子并不快,简直像是在散步似的。因此,他始终难以凝聚起紧张的情绪;在这略显松懈的心情中,又不自觉回忆起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来。

首先想起的,自然是火堆旁雏田秀气又染着微微红晕的侧脸,但在那之后浮现的,却是母亲娴雅的面孔。冬季,身子虚弱的母亲总是深居简出,苍白细瘦的十指间,掩着一个烧得有些烫手的怀炉,口中轻吟着叫不出名字的短歌。——母上很美也很温柔,却让人多少觉得有些敬畏;那时候,最经常陪在身边的反倒是泉姐。

想到宇智波泉,佐助的脸色骤然一变,悠闲的思绪立刻中断了。她过去的所作所为,对少年来说,是永远不可原谅的叛徒行径。心中的愤怒,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,从踏入森林的那一刻起,就已开始无可停息地熊熊燃烧。


就在这时,视野中,突然出现了几片掉落在地的鸟羽,漆黑发亮,和他在猎熊当晚见过的羽毛一模一样。

零散的羽毛断断续续地掉了一路,宛如孩子用来捕兽的,天真而拙劣的陷阱,延伸向森林黑暗的最深处,那里就连佐助也从未涉足。

黑发的少年站在原地,狐疑地盯着这太过昭然若揭的“线索”,心里甚至开始觉得有些好笑。但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,他最终仍然决定先去探探虚实,如果情势有所不利,立刻脱身便是。

更何况,他直觉性地认为,那个潜伏在森林中的黑影,很有可能并不是敌人。


于是,佐助屏息凝神,一路向前走去,但见四周树木虽未增多,光线却越来越暗,直到不得不眯起眼睛,才能看清前方道路;林中鸟兽不响,鸦雀无声,简直如同没有一个活物。

就在他终于觉得太过蹊跷,打算转身离去时,从斜前方不远处,突然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。那影子高挑瘦长,向前移动时既没有脚步声,也不见身形起伏,仿佛鬼魅一般,因着天色昏晦,也难以看清来人长相如何,或者他到底是人是鬼。

伴着几声轻咳,一个低沉的、气质冷然又安定的声音响起了,问道:

“乌鸦,都去哪了?”


在森林顶端的青白色天空中,高悬着一团乌黑的云,涌动起伏着,似乎在悄悄打量丛林中佐助的身影。

自那云中,传来许多稚气十足的童音:

“哇呀,这一次,他终于要死了吗?总算等到这天啦!”

“那样还不是刚好!他快些死了,我们才不用成天被管着呀!”

“说得对,我们的伙儿里本来就不该有大人!让他去死,让他去死最好了!”

“可是他不听我们的,也不听绿鸟的,万一这次死的不是他,怎么办?”

“——哇!哇!糟糕,糟糕!我们快想办法呀!”


讨论声顿时嘈杂起来,七嘴八舌地搅合在一起,又乱又吵,简直让听的人脑袋都疼了。

就在这时,忽然有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,带着一股领头人特有的冷静,安抚似的说道:“你们都别急,从我来瞧,他一定不舍得下手,所以这次死的一定是他!大家就等着看吧!”

这孩子好像确实很有威望的样子,几句话一说完,其他孩子纷纷表达赞同,然后一齐闭上了嘴巴。一切声音都消失了,乌云归于寂静,只剩扑簌、扑簌的轻响从其中发出,如同兴奋屏息的孩子起伏的胸膛,又如鸟儿羽翼轻振的颤动。




38

山崖上,一个女忍者腰上系了绳索,正在小心翼翼地缓缓向下。

脚底终于触到了地面上冰冷潮湿的泥土,乙六不禁抚着胸口松了口气,一边解开腰上的绳子,一边在心里暗暗后怕。饶是她再擅长飞檐走壁,从几十丈的悬崖上一点点爬下来,仍是种让人心惊胆战的经验。

脚步轻捷地在雪地中前进,她只觉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热爱土地的触感,简直恨不能蹦个几下了。——真是的,到底是为了谁才来受这种罪啊?

于是,白眸少年像块臭石头般又冷又硬的俊脸在眼前浮现,女忍者向着幻影的他暗啐了一口,自言自语地骂:“真不如一早就随便你去死好了……还省得我费事!”


约莫走了半炷香的时间,她忽然停住了脚步。面前宽阔的初融雪地上,有一排足迹,凭样子就知道来自男人。那崭新的脚印落在潮湿的地面上,一转弯拐进了距离不远处的丛林当中,再向那人来处看,却是一路蔓延到极深远的地方,直至目不能及。

她一时间有些思维短路,盯着这排足印,呆站了半晌,默默回忆了一下今日私自前来的目的:寻找雏田和佐助两人的尸体,并带回证据,中止日足和宁次之间这场无聊的试探,顺便还可以把那家伙的脸色气得更青一点。

简直难以置信!她犹豫了一阵儿,终于选择跟着脚印向远处行进,去探一探究竟。这期间,眼中捕捉到越来越多人类生活的痕迹,令她在目瞪口呆之中确信了那根本不可能的结论:自己虽然是来找尸体的,却一不小心发现了活人。


终于,她抵达了脚印的发源地。

雏田坐在热烘烘的屋子里,安静又温暖的空气令她有些昏昏欲睡了,手上的活儿也缓了下来,就在这时,突然有一个人唰地掀开了洞窟的帘子。

一阵冷气立时嗖地飙进来,激得她头一蒙,不禁抬起手挡在脸前躲避寒风,嗔道:“佐助君,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?”

乙六站在洞口,瞠目结舌地瞧着眼前的女孩子,说不出话来。她穿着一身野人似的皮毛衣裳,又短又糙的头发毫不在意地随便束着,挡在脸前的一只手都皴裂了,还带着些冻伤,另一只手里则握着个模样简陋的木瓶子,左半边脸被陈旧的绷带包裹着。若不是她右边又露出一只温润的白瞳,看起来就不过是猎户家贫穷又平凡的残疾女儿。

——有谁会相信,这是曜之本最有权势的贵族家的独女?


雏田这时放下手来,才看清来人的模样,不禁也怔在原地,好一阵儿,才犹疑地小声道:“是……乙六吗?”

乙六终于从断片儿中清醒过来,死死盯着雏田,一时间无数念头纷繁闪过,在极短暂的迟滞后,她突然说:“你必须立刻随我离开!”

“什么?”因这唐突的要求,雏田更觉得莫名其妙了,忽然心里一紧,“——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吗?”

乙六点点头,神情凝重地续道:“不瞒你说,我本是日足大人安插在分家的眼线,大人他从京内回来后,虽已成功整顿分家的叛徒,前日却不慎被人暗害,身受重伤……”她居然还能清清爽爽地信口雌黄,心理素质简直可称是世间一流了。

果不其然,雏田急得立时站起身来,六神无主地抓住她的手,颤声道:“那,那我得立刻回去啊!我要见父上……!”

乙六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,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愧疚,但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,拽着她的胳膊就要向外走:“事不宜迟,快随我来!”她虽然并没有将雏田带到悬崖上的本领,但必须尽快将雏田从山洞骗走,否则那黑发小子一旦回来,事情可就彻底黄了。


雏田被她拖着走了两步,却又猛地顿住脚步,思索片刻,才说:“不行,我不能这样擅自离开……不论有什么事情,都得等佐助君回来一起商量。何况,我并非忍者,若想从崖下上去,也不是一时二刻就能办成的呀。”

她虽然声音不大,态度却很坚决,脑子看起来也清楚得很,乙六愣了一愣,皱眉道:“——上去的事我自有办法,你给黑发小子留个字条好了!”

“不,”雏田也蹙起眉尖,甩开她的手,“他身上还带着伤,万一出了事,我又不在,该如何是好?”

这话在乙六听来简直有些肉麻了,可惜对面的少女浑然不觉,这时文弱的脸上也露出强硬的表情,像是绝对不肯退让似的。听到佐助受伤未愈,乙六目光略一闪烁,叹了叹气,摊手道:“好吧,那我去找他回来行不行?到时候,你们可以想怎么一起,就怎么一起。”

雏田听她这样调侃,脸上不禁泛起红晕,有点儿忸怩地咬了咬嘴唇,才微笑道:“既然如此,就麻烦你走一趟了,他与我约好晚饭前就回来,一定走得不远,你稍微找找就能见到的。”


乙六假意点头,手上却暗暗发力,等雏田转过身去背对自己,便抓准时机,扑了过去,嘴里喊道:“公主大人,得罪啦!”

雏田诧然回首,张着嘴巴冲她摇手,不知为何,脸上竟露出一副又惊慌又担心的表情。乙六这时才发觉不妙,却已停不下脚步,只见地上毛皮褥子的缝隙间猛地绷起一副兽骨制成的捕夹,边缘被削得极为锐利,这时一声戾响,不偏不倚地卡进了她的小腿。

女忍者“哎呀”地痛叫一声,扑通歪倒在厚厚的毯子上,脸虽然没撞到,腿上却传来兽骨刺穿的剧痛。


雏田目瞪口呆地瞧着她,心知她是想暗算自己,却偷鸡不成反蚀把米,一时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,蹲下身子去松解那捕兽夹关节上的机关:“乙六,你这是干嘛?这陷阱本是佐助做来抵御野兽的,之前从没用上,没想到是你第一个中了招。”

乙六抱住自己光荣挂彩的腿不住呻吟,好在恰巧没有伤到骨头;她从怀里掏出伤药按在伤口上,这时听到始作俑者果然是那黑发小子,不禁用白眼翻了个白眼,恨恨道:“我从小聪明机灵,偏偏成日介栽在你们这对小冤家手上……真是造了孽啦……”

雏田把她扶起来,无奈笑道:“我哪里想过要害你啊,就连佐助也没想到你会被夹吧?这机关当初做时费了好些心思,他若知道被用在你身上,肯定要生气呢。”

乙六被她呛得一口气儿堵在胸间,心想,这独眼姑娘离家在外一个冬天,不仅模样大变,就连嘴皮子也利了不少,偏偏又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无辜神态,真是要天下无敌了。


乙六身为忍者,又总是做些卧底、侦查的任务,这种受伤也就如同家常便饭了,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完毕后,就心累地靠在洞窟上,彻底放弃了抵抗。

雏田见状,脸上神情渐转严肃,沉吟片刻,问道:“你这般着急要我回去,究竟为了什么?家里如今的情况,究竟如何?”

年轻的女忍者张了张嘴,一向伶牙俐齿的她,这时竟突然变得笨拙起来。炭火的气味窜进口腔,那股味道和血腥的锈气其实颇有几分相似,让人不禁回忆起一些恨不能干脆忘记的往事。




39

石头搭成的简陋台子下,火堆噼噼啪啪地燃烧着。

这个小小的洞窟,是天寒地冻之中,独属于两头小兽的栖身之处,有过争吵也有过担忧,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凝重的气氛。


“你被黑发小子带走后没两天,日足老头儿就带着大批武士回来了。”

“那之后,不论是封地中的叛贼,还是意欲造反的各处分家,都立刻被肃清了。这些人连日向家的坟地也不能进,就那样被弃尸荒野,听说连野狗都肥了不少呢。”

乙六慢悠悠地说着,用闲话家常般的戏谑口气,回忆着那时的景象。


雏田脸色苍白地听着,好半晌才犹豫地问道:“难道宁次哥哥也被……也被处死了?”

乙六脸上掠过一抹奇特的神情,顿了顿,答道:“……哼,他天生长命百岁,逢凶化吉,现在还好端端地活蹦乱跳着,被老头子派遣去寻找你的下落。”

少女闻言,暗暗松了口气,素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宽慰:“那太好了,父上总归还是顾念旧情的。”

乙六发出一声讥嘲的笑:“这可实在是你多想了,日足派他搜寻你的下落,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试探他是否还有反抗的意志,试探他对你的忠诚到底有多深。——除此之外,为了夺回日差之子,残党也出动了一次,自然被你爹抓个正着。这也全然是计划之内的事情。不得不说,老头子的城府心机,与这日向家真是再搭配不过了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雏田喃喃地应着,心中黯然,沉默良久,才又道,“但不论如何,宁次哥哥还活着,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”

女忍者瞧着她的神情,冷笑一声:“然而,老头子前几日给了时限,必须在立春之前寻到你的下落。他不肯照办,想去地下头找那些掉了脑袋的同伙儿,我只好独自来寻你的尸身。”


“虽然他的死活,和我全无关系……”说到此处,乙六突然探过身子,用力抓住她的手臂,上挑的白瞳中神色冷冽,“但既然你还活着,他就也有了活路——那么,我就得帮他赖活下去。”

那眼神既冰冷又决然,雏田被激得一抖,下意识想要甩脱她的钳制,却是徒劳,讷讷道:“若是有能救宁次哥哥的方法,我,我自然是愿意相助的。”

乙六便露出一个笑来:“方法很简单:你随我离开这里,回去家中,接受他的效忠,然后当一个像你爹那样整天砍别人头的好宗主。”


雏田愣了愣,千万思绪一时纷涌而过。

这个从小受到精心呵护的少女,是一朵温室中长大的花。在她的心中,“宗主”二字象征着光荣,象征着责任,象征着那保护众人的“温室”本身,其中充满了脉脉的温情与威严的高贵。

当然了,那也一定是世上最沉重的称号,一定充满了辛劳与痛苦,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,“宗主”必须是一个杀戮者,毁灭者,比起受人敬爱,他更需要被人憎恨、被人恐惧。


“我……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,”于是,她摇了摇头,近乎逃避地责备道,“父上身体那样强健,你怎么可以咒他死去?”

乙六难以置信地瞪着她瑟缩的模样,一股怒火窜上心头,猛地跳了起来,连腿上的伤也忘了,伸出食指,指着她的脸,恶狠狠道:“我说公主大人,你脑子放清醒点!这是唯一能让你哥哥活下来的方法!老头子杀了这样一大批人,却独留他这么一个活口,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你培植一个辅佐。你若不要他,他在分家是无羽的叛徒,在本家是无主的贰臣,如何还能立足?!”

雏田摇着头,突然抬起皲裂的两手,捂住脸,凄声道:“我当然愿意救他!可是,可是我不能像父上那样,我做不到那样的事情……我只是想过普通的生活,只是想,大家都平平安安地……”

“醒醒吧,你生来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,就不配过这样‘普通的生活’,你难道能在这山间躲一辈子?”望着眼前躲闪的少女,她好像也有了一瞬的心痛,但终归只是冷冷一笑,“你若一意如此,我倒乐得很了。你就好好呆在深山老林里,和那黑发小子举案齐眉,恩爱相陪……等老头子翘了辫子,日向家灰飞烟灭,我再来给你送信贺喜,好不好?”


挡着脸的手颤抖着垂落在膝盖上,那仅剩的右眼中露出茫然的绝望。

她忽然想起与遗石见面的夜晚。翠绿的凤鸟给予她“执掌鸟笼”的权柄,反过来说,那也恰恰是将她一同锁了起来。笼内的神鸟来去无踪,随心恣意,而笼外的人却动弹不得,只能随着命运早已施下的咒法起舞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遗石的身影消失后,留在脑海中的,是黑发少年英俊的侧脸,他冷静而又讥诮的黑瞳,是世上仅剩的值得倚赖的存在;因此,独眼的少女最终只是用颤抖的声音,轻轻道,“可是,我一定要等佐助君回来。”




40

眼前燃起了火焰,那火焰炽热极了,令所有的理性与逻辑都烧焦、崩毁。

像是沉入了鲜血的沼泽,呛鼻的腥气灌进了四肢百骸,耳边响起鸟类的嘶鸣,尖锐地,歇斯底里地,然后猛地归于沉寂,宛如被人掐断了气管。

但与此同时,被掐住了颈项的,又好像是自己了。无法呼吸,难以动弹,于是,完全纯粹的杀意在心脏中鼓噪尖叫,喊着要去杀掉什么人——要去杀掉面前的这个人!

自杀意的狭间,某个早已被遗忘的画面在眼前倏忽而过。昏暗的底色上,黑发的人影,金发的人影,幢幢攒动,然后全都坠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惨白炫光之中。


山鬼从森林的最深处走出,这时抬起头来,才见到眼前站着的少年,不禁大吃一惊,深藏着美丽花纹的红瞳骤然紧缩,倒退了一步,口中喃喃地低声道他的名字:“佐助……怎么会……”

然而对面的少年却好像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一般,手掌已经按在腰间的短刀上,红眼在黑暗中如火焰般闪闪发光。


锵!

短刀朝着山鬼挥下,却被他迅捷出鞘的长剑格挡,锋刃之间迸开火星,一声戾响在寂静的森林中炸裂开来。

转瞬之间,佐助已经重新进攻十数次,双勾玉的红瞳带来山鬼的力量,让受伤未愈的身体爆发出最大的潜能,手法与脚步都快如闪电。

而对面的男人却只是一味抵御,全无战意,带着病容的苍白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。像是很怀念,又像是很心痛的样子。


因着他那样的神色,佐助不禁动作一顿,山鬼趁机后撤一步,怒喝道:“乌鸦,快过来!”

天空中蛰伏已久的黑云猛然旋聚,向下俯冲而至,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屏障。

然而那样的迟疑不过持续一瞬,下一秒,佐助手中利刃直直向前,强行刺入鸟群之间,失去了理智的疯狂红眸中,只剩要取对方性命的嗜血兴奋。

山鬼藏身于鸦群之后,稍一松懈,胸腔之中便如火烧般疼痛,忍不住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,几丝血迹自指缝间溢出。乌鸦们无数晶亮的眼珠,如同黑云中诡秘的水滴,这时突然群起闪烁,然后嘭地一声如烟雾般散开了。

男人那如同万花盛放的赤眼中掠过一丝愕然,在这极短暂的瞬间中,一切声音都湮灭了,只有乌鸦振动翅膀的轻响,还有孩子冷漠又残酷的笑声:

“去死吧,宇智波鼬,我们才不会帮忙呢——离开了你,我们才能自由!”


佐助的短刀恰巧在这时赶到,已经有些钝旧的刀尖,狠狠刺破他的胸口,撕裂了血肉,精准无误地穿透了那颗跃动的心脏。


被乌鸦称作宇智波鼬的男人,在这个时刻,陷入了小小的恍惚。

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掠过。来到神山前,眼中映入的是沙场斜阳,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虚妄;来到神山后,日夜相随的是孤独与痛苦,是乌鸦无时不刻的反抗与喧闹。

还有目光,人们欲壑难填的目光,有的人生着黑的眼睛,有的人生了白的眼睛,但其中透露着如出一辙的残酷,视万物如刍狗的无情。面对宿命,他反抗过,甚至独自藏匿在悬崖之下十数年,只是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。

但最终,一切影像都消失了,只有少年那苍白的、汗水淋漓的脸映入有些朦胧的视野,眉目轮廓和年轻的自己竟也有几分相像。

——这让人挂念,又让人心疼的孩子呵。


当刀刃刺穿山鬼的胸膛,刺进他的心脏,一直没尽到柄处,滚烫的血从男人的伤口中漫涌而出,流了一手。然后,少年感觉到一个寒冷的拥抱。像严冬,又像死亡,有绝望的平静在其中叫嚣。

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伸出两条手臂,将他拥在怀里,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


佐助愕然地怔在原地,两只手仍然紧攥着剑,而山鬼喘息着,勉力地抬起上半身,用一对殷红的血瞳凝望着他,其中的纹路复杂美妙,如同艳极将衰的花朵,令人感觉异常悲伤。

少年被他的目光所震慑,喃喃地问:“你是……谁?”

山鬼微微扯起嘴角,声线因喉间的血沫而变得嘶哑,断断续续地发音,却是一句全不相干的话:“名字,你还……喜欢吗?”

然后,他喘息着地抬起染了血迹的手,似乎想要摸一摸眼前少年的脸。但终究是力竭了,手臂垂落,整个人向前倒去。而佐助此刻竟也如同失魂落魄,剑从手中松脱,任由男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,自己也跟着跌坐下去。

眼中的赤红血色悄然退去,方才占据脑海的疯狂杀意也骤然消失,只有一股令人欲呕的晕眩袭来。


这时,森林中的黑暗也散去了,刺眼的天光喧嚣着倾泻而下,照亮两人身侧小小的坟冢。

在它前面,原本立着一块朴素的木碑,如今已经被方才打斗时的剑刃划断,一分为二,掉落在杂乱的泥土中,隐约看到上面的字:爱妻……智…泉之墓。


佐助木然地昂起头来,朦胧间,看到满天的乌鸦欢喜地盘旋,铺天盖地,像压城的黑云。

灾鸟声嘶力竭的嘶鸣,震碎了耳膜,漆黑的声音与漆黑的翅膀,幻化成不可抵挡的回忆的影像,裹挟着足以致人癫狂的悲哀,淹没了身体,淹没了呼吸。

在呛水窒息的灼烧错觉中,少年做了梦,像被摁进一副荒诞的错位的喜笑的骚动的能剧面。




41

鸦发的男人坐在走廊上,仰头眺望着深夜明亮的圆月。

院落里的风带来些许凉爽,树影微摇,背后响起一个声音,很轻地说:

“你真的要走了吗?”


他回过身来,她已经走到身畔,默默地坐下,扬起脸来,用一对漆黑的眼瞧过来。

那一刻,他好像是想否定的,但最终也只是说:“是。”

她弯了弯嘴角,眼角下那粒小小的黑痣跟着微微一动,然后低下头去:“既然如此,我也就不拦你了。”

“小泉……”男人叫了她的名字,许多话要说,却又不知从何开口,“今后诸多凶险,都要让你来担了。”

泉顿了顿,忽然没奈何地笑出声来,又叹了口气,一下子倒在我的肩上,声音明朗起来:“鼬,你和我还客气什么呢,时间这样短促,我们俩还要互相说这许多套话吗?”

鼬垂眼去看她带着笑意的脸,心里觉得轻松,却又莫名更重,抬起手抚着她的头发:“你说得对,我们之间,本来不该说这些。”


“这样才对。”她点了点头,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问道,“弟弟的名字,你已想好了吗?”

“已经写在纸笺上了,就叫宇智波佐助。”

“哈哈,好怪的名字,将来他若不喜欢,会去找你算账的哟。”

他忍俊不禁:“不要胡说,母上大人早前也卜过卦了,这是个好名字,能祐他一帆风顺,心想事成。”

她却挑了挑眉毛:“我才不信这些庇护,既是我家的孩子,就由我来保护,谁敢欺负佐助,我就去打那坏孩子的屁股!”

鼬觉得有趣,像是故意惹她恼怒般一本正经道:“有你这样的恶鬼嫂子,谁又敢欺负他呢?”

泉果然将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,突然抓起男人的手装着咬了一口,哼道:“那当然,我就是鬼,还能这样吃人呢!”

她这一下咬得不轻不重,令丈夫立时大笑起来。


然后,她重又倚进鼬的怀里,玩着那修长的、带着茧的手指,蓦地安静下来,半晌,才一字一句地说:“鼬,你放心哦,我一定会好好护住这个家。”

鼬默然片刻,用力握住她细细的十指:“……嗯。”


“母上大人近些日子总是咳嗽,作诗的纸墨也将用尽了,我都已遣人去办。她生性简朴,不爱铺张,所以,是瞒着她去的。”她一条一条地絮絮说着,“等佐助出生后,我就去找一个健壮的奶妈;等他长大了,就让最好的老师来教他武艺。到时候,他成了满朝文武都钦羡的英才,又有你的余威帮扶,一定能做个大官。”

“他还没有出世,你就知道他是个英才吗?”男人失笑,“若日后他不听你的话,只怕你要头疼。”

“那不要紧,我们没有孩子,我会把他当成亲生的,”她胸有成竹地说,“该揍的时候,绝不手软。”


她说罢,见对面的人瞧着自己直笑,有些愠怒地瞪了一眼,然后站起身来:“不和你这懒鬼说了,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动身,这时还穿着睡衣,到时难道要打赤脚上路?”说着,就走出门去,又很快抱来公服。

鼬换着衣服,声音中有一丝淡淡的调侃:“第一次见面时,我连夜赶着去送军文,不就是赤着脚,你不喜欢?”

泉替他将手臂套进衣袖,这时忽然顿了一顿,才弯起嘴角:“不要胡说。你什么样子,我都喜欢,就算你变成老头子,也是个威风又神气的老头儿。”

鼬像是想要跟着笑一笑,却陷入沉默,片刻后才说:“威风、神气……带来的都是虚名。如果不是被这虚名所累,我又何必在战场上日夜徒劳征伐,又怎会沦落到今日地步,让你也跟着受连累?”


泉方才还笑语晏晏,只因他语气透露中的几丝疲惫,突然就流下泪来,自背后紧抱住他:“……我没有后悔。”

“我也没有,”鼬握住她的手,慢慢闭上眼,“只是对你,觉得惭愧。”

她哽咽着,用力摇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唯有哭泣。


离别前,他望着妻子泪痕未干的脸,说了最后一句话:“今后权当我已死了,照顾好家,照顾好佐助。”

平安京的夜晚鬼魅环伺,重重戒严,宽阔的街道上空旷无人,这句遗嘱因而荡出小小的回声。


在鼬的身旁,停着一辆很大的牛车,样式朴素,却极精致。

一个威严而又冰冷的声音从帘后响起:“鼬大人,请您上车。”

车厢里等待着的,赫然是当今的天皇与式部卿。鼬端坐在这两人的对面,神情不卑不亢,略略颔首。

三人之间窜动着敌意的暗青电流,那是从最古老的初始之刻就刻下的因果,一代一代地积累至今,早已陷入无可转圜的窠臼。


日向日足点头回礼,微咳一声,开言道:“护卫年幼的皇子,是光宗耀祖的重任,鼬大人超众拔群,举世无双,因此被天皇选中,可谓当之无愧。”

“日足大人不必恭维,”鼬无动于衷地轻轻一笑,淡淡道,“在下不过区区武夫,所求者,家人安康而已。只要大人兑现承诺,鼬自会完成任务。”

日足于是也笑了,那张尚且还称得上年轻的精干面孔上,露出一种奇妙的讥诮神情:“那么,就请鼬大人坐近一些,有一样印信,需要递交。”

鼬依言起身,谁知,刚一落座,日足就猛地伸出略显干瘦的手,死死扣住他的腕门。他本是身经百战的名将,这时面对一个公家贵族,竟一时难以躲避,不禁愕然抬头,与那一对白瞳恰巧相对,只觉其中射出两道火烧一般的炫光,直直钉进眼底,霎时间便从脑髓内侧爆开一股剧痛。

他忍不住低低痛呼一声,在几乎昏厥的疼痛中,恍然看到一只巨大的翠绿凤凰煌煌振翅,昂头嘶鸣,高亢尖锐的叫声穿透耳膜。


被强大的瞳术所摄,他身子晃了一晃,向一旁倒下,喘息着靠在车厢壁上,暗暗咬破舌头,双眼中猛地射出冷厉的光:“这就是……你的印信?”

“请勿见怪,”日足终于松开了手,重新袖进袖中端坐,扯起一边嘴角,“历代护卫都需承受日向瞳术的控制,鼬大人如此出众,所需束缚自然更强一些。只要不生事端,日向家便绝不敢以此加害于您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鼬发出一声讥嘲的笑,“历任护卫身份皆是绝密,其中守密之道,在下虽不清楚,却也可料想一二,日足大人大可不用作态。”


日足闻言,嘴角终于撇下,那张暗影重重的脸,被铁灰的冷漠所覆盖:“您若非太过聪明,只怕倒可以亲眼看着幼弟长大。”

“请当心了,”鼬微微眯起漆黑而冰冷的眼,望向面前的两人,声音平稳,身周却弥漫着令神鬼也要战栗的杀气,“不论在何处,就算在地狱当中——在下都是亲眼看着的。”


而那一头金发的男人,统领天下的天皇,始终坐在车厢里侧的阴影之中,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


42

离开平安京前,他被交付了一样任务。

在昏暗的密室中,宇智波富岳紧握着他的手,极郑重极恳切地说:“鼬,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,才让你当上护卫,你是清楚的吧?记住,一有机会,就杀掉漩涡的皇子,宇智波家长久以来的夙愿,就在此一举了!”

鼬轻轻眯起眼,瞧着父亲热切的脸,黑瞳中只有一片看透看穿的冷寂。


后来,他确实杀了一个人。——当然,并不是当时的皇子。

不过五年,年幼的皇子就被平安京派来的人接走了,只剩鼬一直独自在山林间隐居。在那时,他遇到了一位旧识——十数年前,那个人曾是他的挚友,也是当时宇智波家的天才,可惜突然得了急病。

很快,名叫宇智波止水的孩子被盖上了白布,摆过了灵堂,换上了寿衣,葬进了土中,竖起了一块墓碑。他的父母因为悲伤,隔天就从京里的旧宅搬去了乡下,没有人再见过。所以他的墓碑也没人再去打扫,落着厚厚的灰尘的枯枝败叶,只剩鼬会去祭拜。


所以,当鼬把草薙剑刺进山鬼的胸口时,听到对面的人叫出自己的名字,几乎难以置信。在巨大的冲击中,他开启了红瞳。

但其实,他到底为何要与山鬼互相厮杀呢?——没有理由,没有原因,没有思考,没有疑惑,却已经有一个人杀死了另一个人。


宇智波止水死后,乌鸦出现了,吞噬了止水的身体,也向鼬展示了无数零碎的记忆。

将这些碎片串联起来后,就得到了一切的真相:山鬼祭仪是宇智波与漩涡以阴阳术为依托,共同制造的仪式,仪式的背后是天皇与武家的博弈,日向本来是住持祭仪的司祭,可打从一开始就已被漩涡收买。

宇智波一代一代地献上最优秀的孩子,与漩涡的皇子共同放进看管人质的牢笼中,但最终只有漩涡能够离开。在那之后,翠色的巨鸟施下了诅咒,逼迫两个山鬼决斗,而新的必然杀掉旧的,宛如催动落进命运骰盅的两只色子去角斗,旧的那个倒下后,凉透的血流进神山的泥土中,滋养了这片丰沃的土地。

就这样,日向与漩涡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抹杀,就像修剪盆景盒子中旁斜兀出的杂枝。


依靠着这祭品与祭品的互相传递,山鬼祭仪才得以维持,神山与日向的封地才得以风调雨顺,宇智波才获得独掌军队的特权,漩涡才能够将两家贵族玩弄于鼓掌之间,这太平盛世才河清海晏。

——多么公平的交易,在这人质的交换之中,没有一个人不觉得满意!只有宇智波少年们漆黑的灵魂被痛苦所吞噬,变成只想着毁坏一切的孩子,化作承载灾祸的乌鸦,在山林间孤独地游弋。


聒噪无度的乌鸦,叫嚣着要脱离咒缚,前往人所居住的地界;为了压制乌鸦的反抗,他几乎持续不断地动用山鬼的力量,为身体带来极大的负担,甚至因此患上了痨病。

但这反倒成了一件可喜的事情。照理来说,距离下一代皇子和护卫来到神山,至少也还需要七八年的时间,在那之前,自己和乌鸦的对抗,迟早将会告一段落,而山鬼的传承也会随之烟消云散。就让荒诞的闹剧在这一代结束吧。

——本来,他是这么打算的。


怀揣着这样单纯的规划,他看着山月升起又降落,看着雪飘了又消融,在这无法逃脱的囚笼中,只有吵闹的乌鸦和寂静的孤独相伴。

就这样过了两年。那一天,乌鸦突然飞来,上蹿下跳地喊:“宇智波鼬!有新的宇智波来了!是小孩子,是小孩子!”

根本不该这么早的!——男人吃了一惊,按住兴奋过度的乌鸦,也强按下心中的万般疑惑,悄悄随乌鸦一同前去探察。

藏身于树冠密密叠叠的枝丫中,透过遮挡视线的树叶,他窥到了那孩子,不过六七岁年纪,稚嫩的脸上却已浸染了深重的仇恨。微眯着那对黑不见底的眼睛,孩子抱着手臂,倨傲地独自立在在树下,腰间挂着一把与身量不合的长剑,身上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。


那确凿是宇智波家的后代。

忽然,幼童的黑发和黑眼,在鼬的眼中融化成一片炎热的混沌。

翠绿的凤鸟在仰头嘶鸣,白眼中的瞳术发出近乎致盲的光线,乌鸦在身侧兴奋地上下翻飞,一个童声欢喜地对着他耳语:"杀了他——"

就在这时,从视野的另一头蹦蹦跳跳地跑来一个金发的孩子,站定后笑道:“你就是佐助吗?我们今后好好相处吧!”


佐助。宇智波……佐助。

这个名字让宇智波鼬如遭雷遏。


然后,画面就歪斜了,扭曲了。像是被浸泡在水中,有粼粼的闪光和颤动着的灼热混杂其中。

那原来是一滴泪含在眼眶里,最终落下时,滴溅在一个女人奄奄一息的苍白脸上。她曾经是一个很爱笑、也很坚强的女人,这时候却如同折翼的飞鸟,坠落在男人的怀里,连话也很难说清楚了。

“鼬……”她勉力伸出手去擦拭夫君脸上的泪水,弯起嘴角,眼边的小痣便跟着微微动了,低而微弱的语声中带着温柔的宽慰,“我终于……找到佐助,也找到你了。这样…我这一生就无憾了。”


“在山里迷路的时候,我忽然想到……也许这都是注定好的。”

“就好比,我成为你的妻子,是为了有机会做佐助的嫂嫂和母亲……而你成为山鬼,是为了让他能够从这宿命中逃离。”

“——我们都是为了守护这个孩子,才来到这世界上。”

“只可惜……我做得实在不够好,因此,对你感到很惭愧……请你原谅。”


宇智波鼬记得,自己上一次流泪,还是在五岁的时候。他不是个感情波动的人,与生俱来的成熟与草菅人命的战场,令他几乎成了一个淡漠的人,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坦露笑容。

可是现在他却再次流下了眼泪。面对着自己的妻子,如今的他,竟然也只剩这么一点东西可以用来馈赠。




43

所有的影像,全都骤然消失了,只余一片空旷的黑暗。

宇智波佐助呆呆立在黑暗当中,眼前忽然一盏一盏地燃起了磷火。一点,两点,三点……幽幽的绿光渐渐汇聚,照亮了无数小小的身影。

很多很多的小孩子站在鬼火的掩映中,身影忽明忽暗,穿着白色的寿衣,散着漆黑的发,脸上戴着鬼面具,透过面具上的两个孔隙,黑洞洞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瞧。


为首的一个孩子,忽然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,露出底下惨白的小脸。那是死人的才特有的颜色。他三步并做两步,跳跃着走到佐助面前,歪着头,大声道:“这都是他,是宇智波鼬的记忆!”

其他的孩子们突然也一齐喧哗起来,七嘴八舌地高声喊着:

“也是我的!”

“我的记忆!”

“我也是宇智波呀!”

“又不光是你,我们大家都是啊!”


佐助低下头去,怔怔看着面前这领头的孩子,喃喃道:“你们……都是宇智波的小孩?”

“对呀,”那孩子点点头,“我们和你一样,我们大家都是从小就到山里来扮鬼的!也和你一样,杀掉了上一个鬼!”

这话音刚落,身后的孩子又开始吵嘴,其中一个突地互相抓住身边人的衣领子,气得跳了起来:“当初就是你杀了我!”

隔壁的孩子也加入进来,朝着控诉者的屁股踢了一脚,喊道:“你还不是杀了我,才扮上了鬼!”

被踹了的孩子回过头去,委屈地嚎啕:“是绿鸟叫我这么干的!是白眼睛的人教我的!不怪我不怪我不怪我!”

孩子堆中顷刻乱作一团,大家互相拳打脚踢,“你杀了我!“”但他也杀了我呀!”,嘈乱叫喊不绝于耳。


黑发的少年目睹这幅荒谬不堪的景象,脸色变得更加苍白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
领头的孩子对身后的乱象似乎早就习以为常,自顾自地对佐助继续说:“宇智波鼬和我们不一样,他是个大人,所以这么久以来,只有他不肯加入我们的队伍,还非要我们都听他的话!我们不要他了,你也是小孩子,你快来和我们一起吧!”

“鼬……”听到这个名字,佐助终于回过神来,弯下腰来抓住对面孩子小小的肩膀,“他现在在哪里?你们一定知道吧?!”

男孩子歪了歪头,“宇智波鼬现在睡觉了,你想找他,就要成为我们的伙伴!”说着,突然把手里的鬼面具用力地按在少年的脸上,将黑窟窿似的眼瞪得更大,笑嘻嘻地咧着嘴,“来啊,一起玩儿吧!”


“一起!一起!一起玩儿呀!”

孩子们高兴得大声尖叫起来,跳着,蹦着,手舞足蹈,在少年周围围成一个圆圈。


佐助再次倒了下去,像是从深渊又坠入更深的无间和阿鼻,一层、一层地坠下去。

数百年间,所有山鬼的记忆都涌入了脑海。就像是突然下了一场狂乱的暴雨,赤红的乌紫的漆黑的惨青的雨滴密密麻麻地迸在身上,溅开的水花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。

在那过程中,他死掉了,一次又一次,三次四次五次,十几次,几十次地死掉了。


他杀死了黑发黑眼的少年,又被同样黑发黑眼的少年杀死了。

他在空无一人的森林中徘徊着,游荡着。金色头发的人来了又去,他们好像曾经一起欢笑过,甚至成了朋友,但最终只有他永远地留在其中;他好像有过各式各样不同的希望和期待,但到最后都演化成绝望。活着,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去死,死了以后就变成另一头鬼,继续活下去。


在这过程中,他才终于回忆起,当初给自己种下诅咒的,原来也是日向日足。

山的咒缚捆在身上,他才终于明白,结界之所以能维持,鸣人之所以能感应,这祭仪的力量之所以如此强大,是用人的生命做了祭品,是用孩子的灵魂做了交易。

可是,明白也没有用了。下一个黑发黑眼的人来了,他们甫一见面,就不假思索地互相杀戮,随着诅咒起舞,像两个可悲的牵线木偶。

他又一次死了,刀刃穿透了肺部,呼吸时伤口便咕噜咕噜地响,夹着气泡的血从喉咙涌出来,剧痛让四肢渐渐不灵,神经也渐渐麻木。仰面躺倒在地上,刺目的金色阳光嘲笑般射进眼底。这一次的死前,出现的幻象是放在卧室榻榻米上的陀螺,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具。

他合上了双眼,然后又张开,手里握着一把长刀,面前躺着刚刚横死的自己,冰冷的汗和眼泪混杂在一起,从脸上流下来。


就这样,他一遍一遍地死掉了,又活过来,直到连临死的幻影也没法再看清,直到脑海里所有的人都面影模糊,直到体内所有的眼泪和血液都流得空空的,只剩绝望和仇恨鼓动着充满血管和心脏。


“不要哭!不要哭!”

小孩子们快活又疯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弥漫死气的小小手指擦掉他苍白脸上的眼泪。


佐助猛地张开双眼,发现自己躺在黑暗中,四周挤挤挨挨地围满了孩子,所有人都笑得开心极了,一只只小手有的去摸他的脸,有的去拽他的胳膊,七嘴八舌地嚷着:

“这是游戏!做游戏的时候不能哭鼻子哦!”

“你要像我们一样,做个好孩子!来,我们来唱歌吧!”


说了这个提议后,这孩子便率先唱了起来:“夜里的森林树梢响,黑黑的山鬼,在唱着歌;黑黑的山鬼,唱什么歌?”

另一个孩子咯咯笑着答道:“黑黑的山鬼肚子饿,唱了一首开心的歌!”

第三个孩子摇头晃脑地续道:“黑黑的山鬼食兄弟,唱了一首吃人的歌!”

最后,所有人一块儿尖声笑着,一边唱一边拍手,童音震颤着黑暗中流动的空气:“黑黑的山鬼住山间,下次吃人吃哪个?”


然后他们一齐扑了上来,把佐助压在身下,张开嘴,一边哈哈大笑,一边用锋利的牙咬着他身上的肉。


少年呆呆躺着,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。

小孩子叽叽喳喳的笑声让人有些头晕目眩了,这当中,甚至油然生出一股轻松的感觉。

——就这样停下,也不错,不是吗?


就在这时,突然有一个声音焦急地唤他的名字:“佐助!”

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,带着种醇厚又深沉的气质,他明明应该从没听过,却不知为何,令心脏和灵魂都一起战栗起来。

啊,是了,那是方才回忆里出现过的声音,是那个人的声音——


“滚开!”

佐助大吼一声,猛地坐起身来,骤开的两只殷红眼中,瞳孔裂成三瓣,而身边宇智波鼬的尸身果然已消失无踪了。

落满他全身的巨大乌鸦轰然振翅,尖叫着飞开了,刺耳的嘶鸣和拍打翅膀的杂乱声响混在一起,和方才幻境中聒噪的小孩子如出一辙。


它们盘旋着聚集在一起,像一团纷乱的乌云,中间发出一个气恼的声音,正是方才给佐助戴上面具的孩子:“原来你和宇智波鼬一样!你是个小孩子,却不做小孩子,你和我们不是一伙儿的!”

佐助站起身来,拧着眉头,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,突然极迅速地将手伸进黑云中,又快又狠地捏住一只乌鸦的脖颈,把挣扎扑腾的它拎了出来:“说话的是你?”

“放开!放开!”乌鸦吊着嗓子叫,“是我又怎么样?”

佐助眯起血色的眸,冷冷地瞧着它,忽然笑了笑:“我们既然境遇相同,就该好好相处。现在,把你的名字和力量都交出来,然后老老实实听我的话。”

乌鸦呆然片刻,又挣扎起来,刮刮乱叫着:“你比宇智波鼬还讨厌!谁要听你的!”

“与此相对的,”佐助不理他的反抗,用冰寒的声音续道,“我带你们去复仇吧。这可比你们无聊的儿歌有趣多了,不是吗?”


黑云骤然散开,其它乌鸦都鼓噪着上下乱飞起来,像是兴奋极了,在他头顶盘旋着,叽叽喳喳的孩子声音响了起来:“对!对!我们出去做游戏吧!去杀人呀!去吃人呀!”

被佐助捏着脖子的乌鸦似乎也动心了,顿了顿,才说:“虽然你是个讨厌鬼,但既然可以做游戏,那我们和你一起好啦!”


佐助勾起一边的嘴角,松开了手指:“你的名字是什么?”

“过去的名字,谁还记得呀?”黑鸟摇了摇小小的脑袋,落在他的左肩上,“现在我叫鸦,我们所有人都叫做鸦!”


乌鸦喧哗吵闹的叫声穿透树林的缝隙,震落了春日的第一朵嫩芽。

小小的浅绿色叶片,还带着几分潮湿的惺忪,坠落在宇智波鼬遗留的那把长剑上。

少年弯下身去,捡起长剑,又将那绿叶抖掉在地面上,漠然地睨了它一眼,冰冷的目光毫无波动,像是不再怕黑的孩子永远地松开了与某个人相握的手。


+++++++++++++++++++++++

注:最初的时候,对山鬼的设定以日本传统“鬼”的形象为基础,而没有以乌鸦为原型,写这篇的时候临时起意,把设定给改了,因此和前面的部分线索有微妙的对不上号的情况……除此之外,行文风格也越来越缺乏“和风韵味”了……种种不足,待到整文完结时再行精修,还请读者见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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