乙女本质,BG赛高。沉迷佐雏,无心睡眠。
平柯哀排列组合,各类骑士姬;萝卜片侦探片,刹那玛丽娜。
经常喜欢被人讨厌的角色,护不过来系列。

【火影·半架空】《山之鬼》三篇(主佐雏。这次字数爆炸……)

16

霜月的大祭一天近似一天,今年不仅有常规的工作,还要额外安排宇智波家来访的事宜,日向宁次忙得简直有些晕头转向,对堂妹的关注也稍微减少了些。

被派往平安京之前,乙六向宁次汇报了雏田在山上的动态,总结而言,她在山上只是每日与同龄朋友嬉戏游玩,并无异状。因此,宁次对她进山之事仍然没有阻止,一来是遂了她的心意,二来也是为了让她不插手大祭之事。

在他眼里,雏田虽然性子温吞,但天生聪慧有礼,近来处事更是愈有分寸,和最初相识时的唯唯诺诺判若两人。

但越是这样,就越不得不……

白瞳的少年没有继续想下去,只是默默握紧了拳头。

就在这样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常中,终于到了大祭的前一日。

按照风俗,在这天晚上,平民家庭中的少年男女,若有情投意合的,应在月下互相交换信物,约定终身,如果父母准许,还可以趁着大祭之后的节日气氛,直接成亲。

但这事对于深闺中的雏田来说近乎于传说逸闻,不论别的少女如何春心萌动,于她都没有半分关系。眼下最要紧的,是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宇智波使者——这人是男是女?是善是恶?是友好还是来者不善?

她坐在自己往日读书的和室里,托着腮呆望庭院中的樱树。

为了接见宇智波使者,她今日穿得较为隆重。头上戴了一顶雅致的冠,垂下的碎金流苏落在刘海上,丝般长发规矩结束,身上小袿虽然仍是素白颜色,却有足足十二层,仔细一瞧,层叠的边缘仍有青白、乳白、浅灰等种种色泽变化,刺绣也是极为精致,最外层的一件织金莲纹薄绢袿,随人动作而因光影摇曳生辉,宛如睡莲随风舒展,极为美丽。

但这身衣服也确实累人,再加上心怀忧虑,令她不禁微蹙眉头,连连叹息。

正在雏田胡思乱想之际,忽然从墙头上冒出了樱的小脑瓜。粉色头发的少女笑嘻嘻地冲她挥手:“雏田,我进来啦!”

说着,就跳进院子里,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廊前,在台阶上坐下,一边拍着衣裳下摆的土,一边夸张地叹气。

雏田看她匆匆忙忙的样子,不禁笑着打趣:“怎的,你又要躲啦?村里的男孩只怕都在找你吧。”

“是啊,”樱撇撇嘴,转过身来趴在雏田身旁的坐垫上,“都说了不嫁不嫁,说也没用!只有雏田酱你这里最安全,看那些家伙谁敢进来!”

少女眯起白眸,温柔地望着自己苦恼的好友,微笑道:“樱生得这么美,便是嫁给大名做妻子也绰绰有余,当然不愁嫁啦。”

“谁要嫁给大名,”樱脸颊红艳艳的,逞强道,“我嘛,要嫁就要……嫁给天皇!”

雏田惊讶地张大了眼,然后被逗得直乐,拍着她的脊背:“哈哈,那我到时做主,嘻,给你出一份大嫁妆!”

见雏田笑话自己,樱羞恼地瞪了她一眼,忽然又幽幽叹了一口气,道:“其实刚才说的,也不是我的真心话……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,就是给个天皇也不换!”

雏田眼前不禁掠过鸣人的影子,只觉心猛地一跳,怔怔道:“是、是谁呀?”

“讨厌,你难道不清楚吗?”樱娇嗔着,脸上浮起一丝红云,更显娇俏动人,“就是……就是佐助嘛……”

谁知对面的白瞳人儿却真的露出一脸震惊的神情:“哈?佐、佐、佐助君?”

雏田看樱一脸认真,不像玩笑,呆然道:“樱为什么喜欢……佐助君啊?”

“这还用说嘛,”樱笑道,“他帅气又威风,还是贵族家的少爷……村子里的笨蛋,哪个比得上他?”
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雏田心中一时乱绪如麻,在这股混乱的情感中,最为突出的,仍是对金发少年的惦念,因此她忍不住续道,“鸣人君也很喜欢你的呀,樱。”

樱愣了愣,低下头去,不自在地玩着腰带结,半晌才回道:“他,他毕竟只是个小和尚啊……这种事又勉强不来……”

雏田有些着急,忍不住立起膝盖,探身抓住樱的肩膀:“可是——”

“哎呀!”樱突然也焦躁起来,猛地甩开雏田的手,唰地站起来,恼道,“雏田,你难道不是喜欢鸣人的吗?为何现在又阻止我喜欢佐助!难道你心里,根本就想着把两个都独占了!”

被好友这样指控,教雏田彻底呆了。

她从头到尾,从来不曾这样想过,倒不如说恰恰相反:在她看来,像樱这样美丽又飒爽的少女,不论是被谁喜欢上,或是想得到任何男孩的喜欢,都是理所当然、水到渠成的事。哪怕是鸣人君也喜欢上樱,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。

——但是,又为什么有一种感觉……感觉佐助君会让樱伤心难过呢?

她只觉得心乱如麻,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,只能下意识地摇着头,喃喃道:“我,我绝没有这种想法……”

樱见她面露悲伤之色,心知自己口不择言,伤了她的心,不禁有些后悔,上前一步,拉住她的手,语气软了下来:“雏、雏田,我是瞎说的,你别放在心上……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这么想的!”

雏田听她好言相慰,心中苦涩稍微减了些,回握住她的手,诚恳地说:“樱,你一定相信我呀!”

樱猛力点头:“相信!相信!”说着,又想起了什么似的,“好雏田,那求你帮我一件事行吗?”

“好啊,”雏田见她突然一脸认真模样,愣了愣,应道,“你说吧,我一定帮你。”

日向家宅邸虽大,仆从却少得可怜,宇智波泉在游廊上独行了一阵便迷了路。

她天生方向感不佳,少时偶尔也会因此被恋人取笑,如今年纪早已老大,却还是本性难移。

走到一间和室前时,鼻息间浸入高雅又昂贵的熏香香气。她心想有这般香气的人,必然不是仆役,便大胆拉开门。

谁知,房内的少女虽然确有黑发白瞳,一身浅黄衣裳却是平民之物,膝盖上还蹭着些灰土,那丝绢般的长长秀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,又曳到地面,看起来简直有些狼狈。

这日向少女先是怔了一怔,然后白皙的脸庞立刻泛起羞红,有些手忙脚乱地端正跪坐,微微颔首,半是自责,半是羞赧地轻声道:“贵安。在下正是日向雏田,让您看到如此失礼的场面,还请见谅。”

“失礼的是我呀,”黑发黑眼的宇智波泉微笑起来,眼下的痣也微微一动,“原来您就是日向独女。在下正是此次连系日向、宇智波两家之使者,单名一字唤泉。”

17

两人对坐室内,一时哑然。

看着雏田羞愧的样子,宇智波泉不禁笑了起来,道:“您这样,让我想起自己年幼时,也喜欢换了平常人的衣饰,偷偷出门去玩。”

雏田不禁有些惊讶地抬眼望她,这个美妇人虽然不像公家女子般礼节繁缛,但看起来仍然十分端庄高雅,实在很难想象她也曾调皮过:“您也是吗?”

泉微笑着,带着些许怀念往日的温柔神色:“对啊,后来有一天,我在路上惊了一个男孩子的马——再后来,他就成了我的夫君。”

雏田立刻有些脸红了,低下头去,拘谨地应道:“嗯……请,请问您夫君的尊讳是?”

泉觉得她赧然的样子很有趣,不禁笑出声来,然后顿了顿,才慢慢答道:“他名叫宇智波鼬。”

雏田心中有些吃惊。“宇智波鼬”是一位少年天才的名将,他立下的赫赫功勋足以在曜之本史书上留名,只可惜在战场上感染恶疾,年仅弱冠便英年早逝。宇智波鼬病故时,雏田才刚出生,因此这事算起来,已是十数年前的旧闻了。

雏田心知自己无心提及的问题,却触及了对面人的伤心事,因此很是惭愧,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,只好默默无言。

泉被她的温善所打动,轻轻拍了拍她放在膝上的手,笑道:“你看,我只顾着聊自个儿,忘记问问你啦,你平日里出门都做些什么呢?”

雏田刚想回答, 突然想起泉刚刚说自己与夫君的相遇,霎时脸上烧红,忸怩地答道:“我……我和樱一起去玩……”

“哈哈,脸蛋红成这样,如果说和心上人不相干,我可不信哦!”泉很想捉弄她,便打趣起来。

雏田大惊失色,赶忙要举起袖子遮住脸孔,可惜衣袖短窄,只好用手指掩着,指缝间漏出一句羞赧的否认:“怎、怎会……!”

泉觉得愈发有趣,就在这时,忽然听见一个人迈着大步匆匆走了过来。她一抬头,就看到个气质脱俗、一身白衣的白瞳少年,但此刻那张轮廓清俊的脸上,却露出一副极为古怪的神情。

雏田闻声也望了过去,恰巧和自己目瞪口呆的堂兄面面相觑,两人一时都呆在原地。过了半天,才见日向宁次无可奈何地扶着额头,长长地叹了一声。

“宁……宁次哥哥……”她这才回过神来,有些怯怯地唤他的名字。

宁次瞧着她,又叹了口气,半是责备,半是娇宠地说了两个字:“你呀……!”

泉正自忍俊不禁,那少年忽然转过身来对着她,不卑不亢地道:“泉夫人,舍妹待客不周,还请见谅,隔壁已备下筵席,请随我来。”

那双白瞳中散发出冷淡的傲气,与方才判若两人。宇智波泉目光闪动片刻,站起身来,对雏田微笑道:“那么,失礼了,我先行一步。”

“佐助,你听到山下的喧哗了吗?”

人们准备节庆的热闹声响隐隐约约地传来,照常躺在房檐下的鸣人两手垫在头下,翘着一条腿,望着坐在院前杀兔子的黑发少年,有些好奇地问。

佐助一边用庖刀划开兔子的肚皮,一边淡淡答道:“每年到了这时,不都是一样?”

“但今年有些不寻常啊……”鸣人想了想,突然一咕噜坐起身来,“今年我们认识雏田和小樱啦,今晚的情人约,她们肯定会来的吧!”

佐助挑了挑眉毛,冷冷道:“贵族家的姬君,怎么会参加这种低俗的节日?”

“那,那又不关我的事,”鸣人很扫兴地哼了一声,“只要小樱来了,我就高兴!”

话音未落,他便察觉到小樱走进了山的结界,不禁喜上眉梢,猛地一击掌:“说曹操,曹操到!小樱来啦,我去接她!”

佐助闻言,皱着眉啧了一声,放下小刀,站起身来。

“你可别跟来啊,”鸣人见他一副不甘愿却又要同去的样子,连忙如临大敌地摆手,“我求你行行好,放我一天还不成吗?”

对面少年的脸更黑了,冷哼一声:“你以为我喜欢跟着你这个蠢货?出了这屋子的结界,你走丢了我都找不到你!”

春野樱在山林间很费力地向上爬,这一身衣裳美是很美,但要穿着它爬山却实在是种酷刑,直将她累得汗水淋漓,一张娇俏的瓜子儿脸也红通通的。

就在她扶着树狠劲儿向上走时,就看到对面的树丛中走过来两个少年,一个冷着脸,一个苦着脸,明明是过节,却好似在过丧,让人忍俊不禁。

她瞧见佐助,赶忙在原地站定,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,又偷偷抚顺了衣摆。明明告诫自己,要像个大家闺秀那样娴静淡然,但脸上却早已忍不住露出了甜甜的笑容。

“小樱,小樱!”鸣人走在前面,冲着她挥手,笑道,“你今天可真漂亮啊!”

樱听到别人夸奖,更觉得心中甜滋滋的,抿嘴一笑:“这是雏田借给我的,我还想着,可能不适合我呢。”

鸣人见她连笑容口气都变得小心起来,好似故意要和衣裳搭配,反倒流露出一种天真的娇憨,不禁又笑了起来:“哪有,简直太适合你啦,就像个天生的千金小姐!”

樱听出他口中的揶揄之意,忍不住偷偷瞪了他一眼,但又赶忙恢复文静的样子,对佐助道:“佐助,晚上好。”

谁知佐助只是嗯了一声,对她的努力没有半分评价,反倒有些狐疑地眯起眼,瞧了瞧她的打扮:“她怎么借给你一身这样的礼服?”

“哦……”樱愣了愣,才回答道,“这本来是今天雏田穿的衣服,因为她今天要接待别的贵族……好像是什么,宇智波?”

一旁的鸣人还在认真地做出倾听貌,佐助却悚然色变,一把抓住她的胳膊:“你说什么?她接待谁?!”

“啊呀!!”一股几乎骨折的剧痛让樱惨叫起来,对面少年眼中的狠厉更让她惊慌失措,“放开、放开我!佐助!”

她只觉要吓晕过去,还好鸣人及时掰开佐助的手,挡在她身前,怒道:“你又犯什么病啊佐助!”

佐助的手几乎下意识地摸到剑柄,瞪着对面金发少年的怒容,他咬紧牙关,半晌才松开了剑,转身扬长而去。天色已然暗了下来,他的背影一瞬便隐匿在层叠的阴影中。

18

筵席上,日向雏田虽然坐在主位,但实际主导众人的却是日向宁次,还好她本来就不曾住持过这样隆重的活动,又缺乏争强好胜的欲望,因此反而乐得自在。

作为主宾的宇智波泉坐在她身侧,看着她白皙文弱的侧脸,又看了看坐在她另一侧的宁次,似是想要说些什么,但最终还是压了下去,只是举起酒杯,啜了一口,笑道:“您和宁次大人关系很好吗?”

雏田闻言,温温一笑,答道:“兄长是雏田最为信赖之人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泉轻轻颔首,叹了一声,“每次提到这手足之情,都令我十分感怀呀。”

雏田瞬了瞬白瞳,不禁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

“……”泉仔细看了一眼她的神情,才续道,“我的夫君,对他的弟弟最是关心疼爱,那时连我都嫉妒了呢。”

雏田看着她淡淡的笑脸,心中却有些疑惑:“恕雏田冒昧,可是,鼬大人有兄弟吗?”

“夫君病逝后,幼弟才出生,而那以后,也少有人再关心美琴夫人一房,”说到这里,泉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涩,“所以,您所读的书上,大概没有记过。”

雏田听她这样说,心中也不禁黯然。宇智波鼬在世时,年纪轻轻便总掌数万军队,可谓权焰熏天,他的生母美琴夫人虽是偏房,却也因此极尽尊荣。谁知,他才一逝世,就使孤儿寡母落得门庭冷落、无人问津的境地。贵族之间攀附欺凌,竟至于此。

“雏田大人,”泉又饮了一口酒,“您对宇智波与日向两家如何看?”

雏田答道:“我想,身为曜之本最大的两家贵族,我们自然应当冰释前嫌,同舟共济,一同侍奉天皇大人。”

泉张大了眼睛,呆了半晌,才笑出声来:“哎呀呀……这话放了哪个贵族说出来,我都会当他在讲鬼话,可出自您的口中,真令人觉得万分真诚。”

雏田自知不擅长这些应对,不禁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,谁知对面的贵妇人却又续道:“正是因此,我才觉得,您虽是日向家人,却值得我去相信。”

白瞳的少女有些受宠若惊地笑了笑,轻声答道:“哪里……”

泉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能与您借一步说话吗?”

雏田愣了愣,马上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,然后她皱起眉头,拽着另一边宁次的袖子,低声道:“宁次哥哥,这里太热了,我觉得有点胸闷,能先退下吗?”

她的演技实在可以称得上拙劣,但宁次却好像全没发现似的,很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,又道:“那您先去吧,记得吩咐阿纪煎下药来,别遭了风邪。”

想到之后还得喝药,雏田在心里悄悄地吐了吐舌头,但表面上还是捂着胸口退下去了。

这时,泉也站起身来,笑道:“我瞧雏田大人有些难受,我略通些歧黄之术,去看看可好?”

宁次望了她一眼,面色淡淡:“我方才已看过了,雏田大人似乎并无大碍,怎能劳动泉夫人费心呢。”

“宁次大人,这您就托大了,”泉眨了眨眼睛,“女孩儿家的病,您身为男子,又未成家,若真能瞧得出,可就厉害啦!”

座上人哄然大笑,宁次咳了一声,脸上有些发红。武家的女人不像公家女子般含蓄娇羞,他身边的雏田又较一般公家女儿更为文静,因此,泉说出这样的话,在他听来简直算得上泼辣,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应对,只好允道:“那就有劳泉夫人了。”

雏田在另一旁的屋内等着,只听见隔壁人哄堂大笑,没一阵儿,泉就推开纸门,急匆匆地走了进来,面上带着忍不住的笑:“您的兄长,倒也有点儿可爱。”

雏田不明就里,但见她神色从容,知无大碍,便微笑道:“请泉夫人快坐吧。”

泉坐下后,脸色变得有些沉重,沉吟片刻,才缓缓道:“泉这一生,若非遇到了夫君,只怕索然无味,而如今,又因为遇着了他,才百味杂陈。”

雏田听她言辞悲痛,也不禁幽幽叹息,轻声道:“死生有命,还请您不要太过伤怀。”

泉勉强笑了笑,又道:“夫君曾说过,富岳之秀乃天下一绝,但他一生从未得幸游览……我这次变卖了家宅与大半田产,才打通关系,作为使者来到这里。”她顿了顿,突然正坐叩首,恭敬地道,“恳求雏田大人,看在亡夫为国鞠躬尽瘁的薄面,准许我进入富岳!”

雏田吓了一跳,赶忙去扶她,但她坚决不肯起身,一直维持着叩拜的姿势。

这可教她犯了难。

富岳是日向家世代侍奉的神山,“侍奉”的另一种说法就是“把控”,牢牢握住这份权力,是日向家世世代代的要务之一。

宇智波家与日向家从建国时便已裂出了嫌隙,在漫长的时间中,不仅未曾弥合,反而愈发严重。让一个代表了宇智波家的使者进入富岳,简直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低头和让步,别说是父上和宁次哥哥不会应允,就连雏田自己,心里也多少有些别扭。

但是,她从来是个心肠软弱的人,宇智波泉的遭遇和处境,实在令她觉得同情,想到泉这些年来的辛酸,便令她也一起伤心起来。

思索良久,她终于找到一个折中之法:“泉夫人,既然您只是想要进山,我是有法子的,但是,您决不能作为‘宇智波’进入。明夜是霜月的大祭庆典,连仆人也要歇假,热闹之中必有疏漏之处,到时您装扮成农妇模样,再由我带您进入吧,只是,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。”

泉闻言,终于抬起身子,虽然面露喜色,眼中却已禁不住流下泪来,哽咽道:“您真是菩萨一般的人啊……!”

雏田扶着她的肩膀,好言相慰,心中又有些犯愁:这样胡来,若是给宁次哥哥知道了,饶是他怎样宽宠,也会发怒的吧?假如父上也知晓了,自己怎样都不要紧,但万一惩罚宁次哥哥,又该如何是好呢……

泉怕她反悔,赶忙拭了眼泪,岔开话题道:“明夜才是大祭,那今夜是什么日子?我看也很热闹呢!”

“哦,”雏田回过神来,笑道,“今夜是定情夜,我想,在外约会的人应当很多吧!”

“什么?这样的日子,您从来没参加过吗?”泉惊讶道,“我还以为您已有意中人呢!”

少女的脸立刻烧红了,咬着嘴唇,恨不能把头埋进衣领里面,却一反常态地怯怯道:“我虽然有,但却是无望的呀……”

雏田早年丧母,阿纪终归只是仆人,对她的教导也很严厉,因此,她与泉虽是初识,却已对这豪爽坚强的贵妇产生一种仰慕之情,愿意将心中的秘密与泉分享,更希望这个年长的女性能为自己指点迷津。

泉听她语带苦涩,不禁关切道:“您为何说是‘无望’啊?”

“只因他已经属意于另一个人了……”雏田喃喃道,“我与她相比,没有一处能胜得过……”

听她这样说,泉便笑了起来:“这有什么呢?即便是恋情,也有后来居上的方法,最讲究的正是时机二字。今夜正可称得上是绝佳的良机,您若是喜欢他,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啊。”

雏田听得一愣一愣地,泉见她这样,更觉有趣:“其实,我与夫君,也算是我先主动的呢!”

少女听她这样说,不禁十分崇拜地问:“那您是用什么方法呢?”

“唔……”泉努着嘴思索片刻,才说,“团子?”

雏田被逗笑了,但又顾虑起来:“可是,今夜我怎么能出去呢?”

“嗐,”泉眯起眼笑,“依我看来,只是这么一点任性,您那位可爱的兄长,是绝不会生气的。”

19

她在山道慢慢上行,背后缭乱的灯火和舞乐声都渐渐低了下去。月色于是亮了起来,耳边也传来了树的飒飒。

不知为何,虽然家中的生活总是舒适而又安闲,虽然在那里她是人人恭敬的日向公主,但她对那栋古老的大宅,只有敬重,却无眷恋。

反倒是这座苍郁的山,虽然有崎岖难行的地方,也有泥泞叵测的地方,却令她每一踏入,就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。

尽管在她的心中,因为泉的鼓励和怂恿而产生的雀跃还未完全消退,但是,因着这种沉静的安宁,她渐渐恢复了平时的自己。

悄悄用手抚摸自己的心口,她想着,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吗?

晚上的山风很是寒凉,雏田抱紧手臂,把体内的温热藏在怀里,尽力不让它溜走,就像怀抱自己小小的希望和恋情那样,唯一能做的只是藏匿胸间。

很快,她看到前面的路边,鸣人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,什么也没有做,只是抱着膝盖,望着远处的村庄,那里灯火攒动,看起来还挺暖和。月光把他的金色短发照的亮亮的,像一只巨大的,黄绒绒的萤火虫,孤独地在夜色里醒目着。

不过刹那,她就多少明白了发生了什么,虽然那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,却又是如此确凿和明晰。

于是,她慢慢走到他的背后,也在地上坐了下来,素色的衣摆落在泥土和枯叶上,轻声道:“晚上好呀。”

鸣人的脑袋动了动,雏田想象着他勉强露出了一个轻快的笑容,不知为何,已把自己的心刺痛了。

“……小樱追着佐助一道儿走了。”他没有回过头去,脸上的笑慢慢散去,明知道她并不想问这件事,但不知为何,却还是生硬地把它说了出来。

“……嗯。”身后只传来一声轻柔的应语。

他说:“最开始,佐助特别凶,问宇智波是谁,把小樱都吓哭了,我就把他赶跑了。”

她盯着地,应着:“嗯。”

顿了顿,他又续道:“但是等她哭完,又说,不能让佐助一个人呆着……就去追他了。”

她忍不住又抬头望了望少年的背影,小心地把叹息混在风声里,不让他听见:“嗯。”

“……”他默然片刻,忽然用力伸了个懒腰,笑道,“今晚的灯,还挺好看的!”

雏田也顺遂地微微弯起嘴角,道:“你如果喜欢,我明天带一盏送你。”

“啊,谢谢啦!”他转过头来,呲着牙嘿嘿一乐,但那笑容很快又消散了,变成一种平淡的黯然,“但是,不管什么好东西,一到山上肯定都会坏的,多浪费啊。”

鸣人本不是佐助那样好带隐喻的人,但这句淡淡的话在雏田听来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,说不出的寂寞,令她眼圈儿一酸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
咬着嘴唇把酸涩憋回去,她轻轻咳了一声:“那,我教人给你做一盏不会坏的。”

他不禁失笑:“有这样的灯吗?”

“有、有的!”她忍不住站起身来,急切地说,“我的书里说过,只要是你想要的,一定能得偿所愿。”

“哈哈,”鸣人被她着急的样子逗乐了,“你说过,那本书里写着我的故事,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啊?”

雏田眨了眨眼,怔忪片刻,才答道:“呃,那本书里,每一页上都画了一副图,每张图就是一个故事,有你和猴子打架的故事,有你独自过冬的故事,也有你和山鬼斗智斗勇的故事……”

她叽里咕噜地絮絮说着,鸣人听了半天,无语道:“啊,整本书就我一个活人呀?”

“对呀,”雏田忍不住笑起来,“那时候,我就想,要是我能跳进书里陪陪你多好啊!”

这句话一说完,两人都愣住了,雏田咬着嘴唇低下头去,鸣人好像突然喉咙痒了,头也疼起来,便转过身去又咳嗽又挠头的。

雏田听着他的咳嗽声,感觉胸中的火苗突然燃了起来,蒸腾出灼灼的热气,冲撞着胸膛,逼着她不得不说些什么。时机!好像有谁在耳边大喊着:时机!

但理智告诉她,最好闭紧嘴巴,否则这股火焰就会从齿缝间溜出去,永不回来,给自己留下一团冰冷的尘烬。

就在她被这两个念头扯来扯去时,鸣人有点别扭地从咳嗽声的间隙中挤出了几个字:“谢、谢谢你啦,雏田。”

他的道谢,让她的火焰突然平静下来,变回了平常的样子。介乎于温与凉之间,恰巧足够借暖存活,也不至于另起奢望。

于是,她微微笑起来,斟酌片刻,才说:“我的书里,有一头白色的鹿,和你在冬天遇见,在你很饿的时候,给你送来了野果。其实,我想,我只要能成为它就好了。——成为你的好朋友。”

说出最后三个字时,胸中的火苗猝不及防地涨了一下,烧伤了存藏它的匣子,但她仍然只是笑着。

鸣人也从善如流地笑了起来,望着她的目光中,有显而易见的感谢,以及一丝潜藏的惭愧。

就在这时,鸣人忽然看到了对面树影下伫立的少年,吓了一跳,喊道:“——佐助,你杵在那儿干嘛?”

雏田也有些吃惊,立刻转过身去。

但佐助的身形却比她快了数倍,她一回过头来,黑发的少年已经在她面前立定,紧绷着薄唇,脸色有些青白,冷气森森的黑眸子刀一样注视着她。

她困惑的目光更加重了他的怒火,但他却表现得出奇冷静,只是说:“你跟我过来。”

鸣人刚要阻止,佐助便冷冷回过头来,挑起一边嘴角:“至于你,我劝你快去找另一个人吧。”

鸣人哑然片刻,气得跺了跺脚,骂了一声“混账”,便一个翻身跳上树梢,向佐助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。

雏田有些呆呆地望着那树梢,像是在记忆他离去的残迹,因而并未注意到黑色眼睛的少年也在沉默地注视着她。

20

鸣人既去,四野立时显得空旷起来,夜色更浓,远处村落的灯火被吞噬其中,昏晦难辨。

佐助站在原地,指着鸣人方才坐过的石头,冷冷道:

“坐。”

雏田看着他冷冰冰的样子,又想到他刚刚那蛮不讲理的行为,心中有些恼怒,道:“我不坐。”

谁知,对面的少年却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,不紧不慢地说:“怎么,你们不是‘好朋友’吗?有什么好害臊的呢?”

她万没想到这句话会被他听了去,更没想到他会用这句话来嘲笑。在她心里,佐助本不是这么无聊的人。

真无聊……

雏田在心里喃喃地骂着他,眼眶里却已不知不觉地蓄上了泪。方才忍得那么好,这会儿却有些藏不住了。

然后,她一边想着,死也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哭,一边恶狠狠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,那布料上的刺绣凸痕几乎划破了娇嫩的皮肤。她从小就是温顺软糯的性子,但不知为何,世上脾气顶好的日向雏田,面对他时,总是想要怄气。

佐助瞧着她的举动,黑眼中神色莫名,片刻后才说:“我找你,不是说这个。——宇智波派人到你家了?”

雏田怔了怔,垂下衣袖去:“是樱说的吗?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?”

“是我在问你,”他啧了一声,“你只需要回答!”

雏田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焦躁,不禁有些担心,抿了抿唇,道:“确有此事,你与宇智波家有何关系吗?”

少年眯起眼,微微一笑,那狭细的眼中露出一种奇异的光彩:“关系很大——这世上的宇智波,我抓到一个,便要杀一个。”

“你……!”他竟然说出这样可怖的话,而那双眼睛也表明了这句话的分量,这令雏田不寒而栗,“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?”

“我不知道你那可笑的头脑中,对我有什么误解,”他冷漠地说,“这才是真实的我。”

她眼前掠过宇智波泉悲哀的脸庞,不禁更加气愤起来: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如果杀掉一个人,他的亲人就会孤苦无依!”

“哈,亲人!”他又笑了起来,那刀一样尖刻的冷笑,像是刚从自己心脏上拔出来一般鲜血淋漓。

在这僵持之间,极突然地,从山下向上的道路不远处,传来一个女人惊愕的喊声:“佐助?!”

听到那声音,佐助身子抖了一抖,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,牙关间挤出一个几乎已经遗忘的名字:“泉姐……?”

而下一刻,他的剑已经架在了女人的颈间。

一刹的悚然后,宇智波泉的脸上,露出了一种无可描述的哀伤与温柔,像是踽踽的野鹤终于寻回了流浪太久的幼雏。

“佐助,你果然在这里……”她像是根本看不到那稍一移动就会割断咽喉的剑锋,抬起手摸了摸少年轮廓俊美的脸颊,语声哽咽。

佐助立刻嫌恶地撇开脸去,寒声道:“不要碰我!你怎么会来这里!”

泉忍不住向呆立在不远处的雏田看了一眼,佐助冷哼一声,为着那白瞳少女软弱的心肠和单纯的“相信”,心中又添了一把无名火。

“这十年间,我一直在找你的下落,没有想到,”泉收回手,梦呓般喃喃道,“没想到他们真的把你送来了这里……!”

“何必再虚情假意,”佐助看着她情真意切的样子,只觉胃中作呕,“当初设计把我送走的人不正是你吗?令母上被囚禁的人,不也正是你吗?”

她神情一变,似乎想要反驳,但踌躇片刻,只是惨然笑道:“不错……正是我!”

少年咬了咬牙,漆黑的眼底掠过一丝受伤的暗痕,冷笑起来:“很好,你既已承认……我又何必犹豫?”

“住手!”

就在锋刃即将切进她的颈项之时,雏田忽然抢进两人当中,生生用手握住他的剑锋:“你住手!”

血立时就从她掌间流了下来,佐助心里一惊,下意识想要地抽回剑去,却又生生顿住,恶狠狠地瞪着她:“你让开!”

“我让开,你就要杀了她,是不是?”雏田咬着牙,只觉手掌如同烧灼般,时而剧痛,时而麻木,却不肯松开分毫,“她是你的嫂子,你是…宇智波佐助,是不是?”

当自己的名字和那个痛恨的姓氏被连接在一起时,耻辱和仇恨再次熊熊燃烧起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两个问题,答语只有一个冷冷的字:“是!”

“那么,我就绝对不让……”眼前已经有些发黑,但她却还是顽固地抓着他的剑,费力地振动声带,“因为你会后悔的……我知道,你会后悔……”

“你知道我什么!”他终于暴怒起来,抽回自己的剑,对面的少女竟然仍旧不肯松手,跟着惯性踉踉跄跄地跌过来。

“你的手不想要了?!”佐助抓住她的手腕,她的血流到他的手上,有种烫伤的错觉。因着这股幻觉中的痛楚,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永远都只是那个愚蠢的,天真的,可怜的傻瓜罢了,你能知道什么!”

谁知,已经快要痛昏过去的少女,却突然清醒过来,用双手拼命抓住他的手,白瞳直直地盯着他,一字一句地答道:“我知道的,就是我一直以来亲眼看到的……你!”

那一瞬间,她雪白的眼瞳中,突然又生出了某种不可抵挡的力量,像是太过强烈的、足以致盲的眩光,直接钉进他的黑眸深处,撕碎了血管和神经。

佐助痛极地低吼一声,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,也放开了自己的剑,捂住眼睛,向后退了一步,跌坐在地上。

青白色的月光透过浓郁的阴影,照亮了这一瞬间的寂静,在这鸟鸣不响的死寂中,宇智波泉颤抖的声音轻轻响起:

“是白瞳的瞳术……那本书上的记载,是真的……”

在贯穿脑髓的剧痛中,这句话如此清晰地震撼了耳膜,令少年忽然觉得浑身冰冷。

另一边的雏田只觉精疲力竭,自己的喘息声和血流声在耳边汇成隆隆的耳鸣,几乎什么也听不清了,每说出一个字都要出一身汗:“什么……瞳……?”

“主宰神山结界的,主宰诅咒的,是日向的白眼……”泉喃喃着,忽然开始向路旁的树林中走去,“是真的,是真的啊,鼬,你还活着吧……你在哪里?你……”

她越走越远,就在某个节点,她的声音突然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,那种不自然的消失,就像是被什么陷阱所捕获一般。

雏田拼命要撑起身子阻止她,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,只剩心中的痛悔满溢而出。——在那守护房屋的结界中走失的人,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出来了。

佐助费力地喘息着,勉强站起身来,捡起自己的剑,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。

雏田抬起头来,对着那个疲惫不堪的背影,想要叫少年的名字,却突然被他打断:“你滚吧,骗子。”

他的声音中甚至没有一以贯之的讽刺和偶尔流露的愤恨,只剩下一种心灰意冷的漠然。

雏田呆怔了半晌,他的鄙夷的斥责像刀一样刺进胸口,因为伤口太深了,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然没有痛楚,反倒只有一片荒芜的空白。

等她站起身来,凭借着本能,开始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时,那疼痛才开始随着血液流进四肢百骸。

实在太痛了,太痛了,每走一步,甚至每一次呼吸,都让人几乎昏厥。

眼泪一滴滴滑落下来,她甚至也忘记了去擦,只是任冰冷的山风吹落脸上的泪珠。

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,她再也无法思考,只能够依着自己的直觉,依着最后的本能,一步一步地走着,喃喃自语般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人的名字:“宁次……宁次哥哥……”

21

筵席已散,宇智波族人都已安排到宅邸另一边的院落休息。

仆从也都已借着节日的名义遣散,只有阿纪被吩咐了,要留下来等雏田回来。

但参与晚宴的日向族人,却并没有离开,而是一同坐在松之居近旁的一间和室中,其中甚至还多了些新面孔,连着坐在最顶的日向宁次,竟有十五人之众,令这还算宽敞的房间也显得拥挤起来。

宁次微抿嘴唇,目光灼灼地扫过座下众人,清俊的脸上神色难辨。

这时,为首一人咳嗽了一声。他年龄已过半百,苍老的脸上显出沉郁稳重的神态,语速也很慢:“日足目前还滞留在京内,天皇的病日渐重了,汤药与阴阳术都无力回天。除此之外,我还安排了其他事情,确保他无法按时归来。”

“新旧天皇交替之时,正是起事之机。”次座之人虽然身着公家官服,但那张脸竟赫然是日向家忍者的分统领之一,“天皇血脉因受诅咒,每代都只能保留一名子嗣,如今,太子必定被藏匿于国内某处,不久后就将被恭迎入京——到时人马杂乱,若是混匿其中,正可以一举拿下日足的项上人头!”

他对面的一人眯着眼,撇着嘴打量慷慨陈词的忍者,显然对他的低下身份十分轻蔑,这时也慢悠悠地开口道:“您想要的,只是日足的头,但我等所图的,是分家的长远之计。依我之见,尽早将那新天皇控制在手中,才是当务之急。日足有今日权势,凭借的也不过是历代天皇的尊崇,待到他失了势,别说是区区一颗人头,您想用哪个部位下酒,不都是信手拈来吗?”

“怎样处理日足的头,今后可从长计议,”坐尾的一个年轻人忽然也插进话来,“但他忽然同意宇智波家遣人来访,莫非与那些武夫有所勾结?宁次大人,万万不可大意啊!”

日向宁次听着他们各发议论,只觉事中千头万绪,令他不禁有些头疼,按了按太阳穴,慢慢道:“如今正是本家倾覆之时,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,反而打草惊蛇。”

“大人这样说,难道真中了流言?”那公家的公子瞟了瞟宁次英俊的脸,似笑非笑地说,“宁次大人对本家小妮子的疼爱,日向当中无人不晓,种种宠溺,近乎逾矩。少年人难免贪恋多情,但还请宁次大人以大业为重才是。”

宁次怔了一怔,只因这恍神的小小空隙,便好像证明了这番话的确凿一般,座中人一齐喧乱起来,七嘴八舌地劝阻,霎时间人声鼎沸。

宁次烦躁地皱起眉头,谁知,就连坐首那沉默持重的老人,也缓缓开口道:“宁次,你要三思。”他一说话,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,显然对他十分恭敬,只听他续道,“当年日差被日足处死时,把你和重振分家的重任一同交给了我。这许多年来,你从来没有辜负过我的期望,你一直做得很好。”

宁次听他这样说,不禁默默低下头去,童年时的种种痛苦回忆,一时之间翻涌而上,冲得他双眼酸涩。

“我与日差虽是挚友,但你却是他的亲生骨肉,只有你才有资格贯彻他的遗志。”老人说着,咳了一声,偏过头去对着那质疑宁次的公子瞧了一眼,令他赶忙灰溜溜地低下头去,“多少年来,分家被本家所奴役,如果你不振作,我们就只能永远屈服于这样的命运中了。”

“您……”而宁次慢慢抬起头来,白瞳中闪着微光,一贯淡泊的面孔上,透露出一种冷静和狠厉,“您教训得很对,老师。”

雏田走进松之居的庭院,几乎是跌倒在廊沿下的地板上,用颤抖的手扶着台阶,才费力地进到屋里。她手掌上的伤已经不再流血了,衣袖上的血迹颜色也已暗了下来,那只纤小的手显出青紫的颜色,而她文弱的脸则是一片惨白。

终于回到家里,她多少安下心来。可是,一路走过去,屋子里和走廊上都空空荡荡的,宁次并没有在房内,平常总是在隔壁小间里候着的阿纪也没了踪影。

愣了一会儿,她听到走廊角落处的一间和室里,传来宁次的声音,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暖意。这股温暖,像是能够将她从痛苦中拯救而出的最后的臂膀,令她寒冷的身子生出新的气力,向着少年那隐约的声线走了过去。

 “……他人议论,并不属实。我对日向雏田,亦无情爱之意。”

她顿住了脚步。

“日足留我与她独处,只怕正是为了试探,对她娇宠放纵,正可以教日足放松警惕。何况,她毕竟有本家继承人的血统,我若不怀柔,又怎能得到进入藏论库的机会?“

“她耽溺于玩耍游戏,才便于我与分家的信使来往联络,我们今晚才能不加顾忌地在此密谈。否则,以她聪慧,必然察觉家中往来之人有所异样。”

“不必说如今成败悬于一线,就算是今后已经推翻了本家,我又怎会心恋杀父仇人的女儿?”

宁次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。

座间众人,虽然都来自分家,对本家恨之入骨,但其实却是各怀鬼胎,离心离德。为了能够把他们统合到一起,他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,也不知说了多少人话和鬼话,但这却是第一次觉得紧张。

在这番话里,有多少是权宜的谎言,又有多少是出自他的真心呢?竟然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。

忽然,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声轻响,他心头一震,几乎立刻拔起身子来,冲过去打开了门。

外面空无一人,只有拐角处落下了一件染着血迹的白色单衣。

不知为何,他第一眼瞧见的,仍是那斑斑的零落血迹,简直像是发着幽光般刺痛双眼。

宁次只觉有些目眩,再转回身时,他看到身后众人已纷纷起身,沉默地望过来,十几双眼睛中,充满了无形的压力,令这和室一时之间显得如此逼仄和压抑。

他用力地呼吸着,想要冲破那压在胸口的重碍,最终却还是握住了摆在刀架上的刀。

日向家严禁习武,他又为何有这一身武艺?

——只不过是为了……反!

凭着这个字,他咬紧了牙关,苍白的面容上露出冷酷的神色。

在他的身后,那伛偻着站立的老人,用带着些咳嗽的声音,慢慢地说:“宁次,你要想清楚了。”

他也慢慢答道:“我想清楚了。”

茫然中,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古怪,也很僵硬,像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。

22

村子最大的街道上,挂满了明亮的灯盏,在风中一晃一晃地,洒下有些轻浮的光辉,正适合少年男女放纵却又胆怯的恋情。

雏田推开街上的人群,拼命地向前跑着,没有任何目的地,只是不能够停下来。

身边有人认出她的身份,讶异又惶恐地退后,却又忍不住想要围观。

脑海中一片空白,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是恍恍惚惚的,像在风中摇晃的灯,晃成一片炫目的混沌。

她的世界也一样开始摇晃了,像幼时在乳母怀中那样,晃着,晃着,就听见抱着她的阿纪冷冷地说:“您迟早会明白的。”

晃着,晃着,就慢慢从最底层龟裂,剥落,破碎,毁灭,露出美好假象下鲜血淋漓的锋利齿排,随时将要把她吞噬。

隐约记得,近些日子以来,自己总是这样惊慌失措地奔跑,一点也不像父上教导过的那样。

——可是,父上的教导,究竟是什么呢?到底为什么,要把自己教导成这样一个软弱的,无知的,可笑的可怜虫呢?这样的自己,哪里有继承和守护本家的资格呢?

在诸多毫无逻辑可言的念头中,在她曾读过的许多许多书中,只有一句话鲜明地留在了脑海里: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

刀俎既至,又何必再逃?

可是她却还是不能停下脚步,尽管这里并没有任何能够救她逃脱的人存在。

佐助在山道上徘徊。

他从来不是个会徘徊的人,因为生活总是不曾给他选择道路的余地,而他更从未生就寻找退路的性子。

所以只能这样,绝不能回头去看,因为身后还有黑暗的深渊。只要多看一眼,就会忍不住再看一眼,然后慢慢地,前行的斗志就会被蚕食殆尽。

这是不被允许的。如果要他这样活着,甚至会比死亡更加屈辱。

可是不知为何,在这片孤独的夜里,他止步不前。既没有前去察看鸣人是否安全,也不想回院子里去杀那只杀了一半的兔子。

被白瞳瞳术袭击后的余痛,仍然会时不时地发作,因着这疼痛,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少女的目光,她苍白的满是汗水的脸,还有那用尽全力也只能稍稍握住自己手掌的纤纤十指。

在那会令理智崩塌的疼痛之前,雏田喊了些什么,佐助甚至已经记不清了,只有一句否定的话如此清楚地留了下来,即使已经说了出去,却仍旧在口腔里留下鲜明的触感。

“你又…知道什么……”

少年喃喃着,对着那只存在幻象中的雪白双眼,否定它,贬损它。只有这样,才不至于痛苦;只有这样,才能感觉安全。

——否则的话,又该怎么做呢?这世界上,并没有任何人教过他另一种方法。

他一步一步地走着,耳边响起幼时总是萦绕着的声音,一个女人握住他小小的手,温柔地弓下腰来,有一颗小痣的侧脸贴得很近,那声音于是恰巧低到身畔:“佐助,小心走哦。”

夜里的冷风突然吹过,他打了个冷战,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山脚的路口上,面前不远处,就是几股白绳拧成的结界。

鸣人曾经有段时间很喜欢走到这里,隔着细细的一线结界,幻想自己在山外的自由生活。另一方面,佐助则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,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。

和鸣人一起住在山中,保护鸣人,本就是他和宇智波家达成的交易。他不知道鸣人究竟是谁,但是他清楚,这家伙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,而那也是他能够离开这个牢笼,向宇智波复仇的时刻。

所以,站在这里奢望,是没有价值的行为,唯一需要做的,只有磨炼、忍耐和等待。

佐助这样想着,自觉当下的行为十分可笑,便转回头去,想要离开。

可就在那一刹那,视野的边缘里,跃进一个白色的身影,像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,翩翩跹跹地飞来。

那立刻令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中了瞳术的情形,名叫日向雏田的少女用白眼制服了自己,却谎言声称对瞳术的力量并不知情。于是,烦躁的心情再次涌了上来,并不打算停留。

谁知,转过身去后,那越来越近的匆促的脚步声,突然停顿,然后就是扑通一声,蝴蝶坠在地面上的声响。

——活该。

黑发的少年在心底暗暗嗤笑一声,但脚步却停住了,站在那里,既不离开,也不回头。

日向雏田跌倒了,整个人都趴在地面上,终于再也站不起来了。

在被杂草和石块遮挡了半爿的视野中,她隐约还能看到少年立在原地的脚跟。

——为什么总是他呢?雏田迷迷糊糊地想着,为什么,这种时候,出现在面前的总是他?

但是,这样也好。因为,不论其他人如何变化,只有这个人……是永远不会欺骗自己的吧。就算是鸣人君,也不会像他一样了。

既不是温柔,也不是不温柔的他;既没有相信,也没有不相信的他;并不曾在意,却也不是不在意的他。

可是,能够向他呼救吗?她并没有开口。

是因为怀疑?还是出自单纯的羞惭?是因为会失去与他对等的资格吗?抑或只是,已经连求救都忘记了?

最终,是背对着她的少年先说了话,声音冷冷地:“你要在那里躺到什么时候?”

“我……”她讷讷地,喉咙已然喑哑,从空旷的胸腔中,似乎没有残存下任何语言的断片,那些锦绣词章,那些史书典籍,什么都没有了,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空壳。

良久,她才很轻很轻地说:“我被最相信的人,骗了。”

这几个字说出来以后,从空壳里,才慢慢涌出咸涩的液滴,划过苍白的脸颊,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。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吐出最后的空气,在窒息当中,她呓语般叫他的名字:“佐助君……我被……”

她总是这样唤他的名字。

佐助君,温温的四个音节,带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,有时是羞恼,有时是气愤,有时是恬然的微笑。

却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绝望。这熟悉的绝望的气味,令他的心脏骤然战栗。

下意识地他想要去否定,因为这不该是她,不该是日向雏田……然而,他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料,从最初起就冷笑着等待这结局的降临吗?

“雏田……回去吧。”

就在这时,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了,带着悲哀却又冷酷的腔调。

佐助猛然回身,恰好与来人目光相对,而那衣着华贵的白眼少年,正将跌倒在地的女孩儿温柔地扶起,然后以一种熟稔的姿态,把她抱在怀里。被揽在怀里的少女,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中,眼睑半垂,目光茫然。

“放下她,”佐助将手按在剑柄上,眯起黑眸,“如果她愿意,自然会跟你一起‘回去’。”

白眼的少年回过头来,脸上不带一丝感情地打量着他:“你是谁?雏田的事,和你有什么关系?”

着两个陌生的少年,同样英俊,同样高傲,第一次见面,却已互相产生无可缓和的敌意。

“凭借身份,才敢说话吗?——凭借身份,你才能骗了她吗?”对来人的身份早已心下昭然,佐助冷笑了一声,“日向宁次。”

白瞳中掠过痛苦的神色,宁次咬了咬牙,竟然也笑了:“你如果想要阻拦,我随时恭候。”说罢,将雏田搂紧,转过身去,径直就要离开。

佐助瞪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,攥紧手里的剑柄,把它捏得嘎吱作响。然而,这条结界是无法跨出去的——所以,所能做的,只有……

越过白衣少年的肩膀,他看到雏田露出一只眼睛,直直地注视过来。她的目光隔着一层迷茫的水翳,如同沦陷在雾中的孤寂月轮,幽暗无光。

然后,她拼尽全力地向他伸出了手,颤抖的苍白手掌上是还未凝结的,深深的血红伤口。

这只手明明毫无力量,却偏偏倔强到要去握那冷硬的剑锋。

这个人明明如此软弱,却偏偏在此刻握住了他冷硬的心。

23

醒来之前,日向雏田好像做了一个梦。

这个梦被遮盖了半边,在狭窄的视野里,她看到的佐助,露出了从前从不曾见过的神情。

他拔出了剑,强行想要斩开结界的白绳,反而被震倒在地。他用燃烧一般的黑色眼睛望过来,用那总是很冷淡的声音,大声地喊她的名字:雏田!

印象里,佐助并不怎么叫自己的名字,通常只会用一句“你”来代替,有时甚至只是丢来一个凉凉的眼神,接着就径自转身,连零星的解释也吝于给予。——孤独而又傲慢的人啊,只是这样,就要求别人必须心领神会。

可是,那样的他,却用那样过分痛切的声音,呼唤她的名字。

他的目光,他的声音,好像都变成了火,在那炽热的漆黑火焰中,仅仅三个音节,就地动山摇,震魂摄魄。

但当她张开双眼时,面前并没有山路,没有结界,也没有佐助。

这是间狭小的牢房,囚室内侧与普通女子的卧室并无二致,房顶极高,在最顶端开着一个小小的气窗。空气中弥漫着有些寒凉的潮湿气息,隔着面前直通到顶的木栅栏,对面墙上的一盏灯火照亮了昏暗的室内,也照亮了少女脚腕上直连到墙角的锁链。

雏田清醒过后,发现了脚上的镣铐,垂下白眸去盯了老半天,却连叹息也发不出了,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去抚了抚它。这时,她才发现,自己手上的剑伤已经包扎好了,药膏的苦甘气味透过绷带渗入鼻腔。

栅栏外的厚重木门嘎吱地响了一声,雏田抬起头,正好与走进来的宁次目光相遇,他有些吃惊,立刻错开了视线。

踌躇片刻,他走到她近旁,隔着牢槛坐了下来,望了她一眼,又微微垂睫,很不自然地低声道:“您已睡了整整两天……醒了就好。”

雏田凝望着他的侧脸,见到他眼窝下憔悴的乌青,心中竟然并没有愤恨,只有无可言表的哀伤。就像有一只蚂蚁在心脏上啃出一个小洞,钻了进去,表面上看不过一点点,内里已却深入骨髓。

“宁次哥哥……你很恨我吗?”

“不……!”宁次立刻反驳,但话说到一半,却又顿住,半晌,才慢慢苦笑了一声,“不,我想……也许是恨的吧,因为,您是日足大人的女儿。”

少女闭上眼睛,深吸了一口气,又微微抬睫:“我听说,日差叔父当年是为了保护父上,才主动挺身而出,英勇赴死的……”看到对面人脸上露出痛苦之色,她弯起嘴角,叹息般轻声道,“如今看来,一定也是粉饰的谎言了。”

“……父上对宗分祖制一直心存不满,曾经试图改革,事迹败露后,连同当年同党,几乎全被处决。宗分之争亦因此难再调和,不过十年…就发展到如今地步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雏田喃喃道,“原来如此。”

两人一时相对无言,牢房内陷入沉默。

这时,门外传来阿纪平稳恭敬的声音:“宁次大人,我带换敷的伤药来了。”

宁次闻言,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去,雏田看着他瘦削却仍旧玉立的侧影,终于开口问道:“宁次哥哥,你……你们,会杀了我吗?”

她的兄长转回头来,垂眼望过来的目光仍是万般温柔,但在那温柔的白当中,却有一种近乎自我放弃的灰败颜色:“雏田大人,我们……我,终归身不由己。”

不知为何,生性柔弱的她,直到现在,也没有露出一丝想要哭泣的神情,只是默默地笑了一下, 垂下头去,自言自语般答道:“我知道。我知道的。”

阿纪端着药膏、纱布和水盆走了进来,静静地为雏田拆下旧的绷布,用水清洗着她伤口的边缘。

隔着脸盆中慢慢上腾的蒸汽,雏田仔细地注视着她变得有些朦胧的脸,那带着风霜痕迹的高矜面容,还是一如既往,有古旧而冷清的气息,让少女蓦然回忆起过去的无数个清晨,在巨大的铜镜中,面目模糊的自己。

“您就寝时要小心,”阿纪一边用热毛巾擦她的手,一边淡淡道,“不要压到了手,否则定会留疤。”

“……”雏田瞧着左手上那皮肉翻卷的深深刀口,苦笑道,“现在,这只手是丑是美,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阿纪叠好了毛巾,打开了药盒:“只要还有一天活着,您都要按日向公主的身份要求自己,决不可自暴自弃。”

“日向…公主……”不自觉重复着这个词,雏田忽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空虚,“一个无力守护日向的人,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公主?”

“您想错了。”阿纪把药膏敷在她的伤口上,“从没有人要求您守护这个家,您需要做的,只是按照教导过的规则去生活。”

“——你说什么?”雏田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。

阿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抬起头来,用有些责备的目光望着她,如同责备她幼年时不够优美的坐姿一般,带着一种教师的严厉:“从一开始,我就没有教过您’守护‘吧?从一开始,我教给您的,难道不就是勿负日向之名,严守宗分之别吗?”

直到这一刻,日向雏田才终于第一次明白了,乳母从小到大的那些训诫,原来是这样的荒谬不经,其中的可笑与可怖,几乎令她头晕目眩:“你是说,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吗……可这样的活着,和死有什么分别!”

“……雏田大人,您还是不明白啊。”阿纪叹了口气,拾起了一旁的纱布,慢慢将它捋顺,“这个家里,您的死活,和我的死活,都是无关紧要的。只有牢不可破的规矩,才是维系这个家继续下去的唯一力量。”

“所以,一个本本分分的死人,相比一个违背规则的活人,要有益得多,这是再显然不过的了。”阿纪把纱布一圈一圈地缠在她的手掌上,就像是过去每天去裹她的胸那样,声音柔和了下来,带着一份慈母般谆谆的体贴,“依着这份规矩生活,并按照这份规矩死去,是您唯一被允许获得的荣耀。——这样的人生,难道不是很高贵吗?”

“我……”胸膛如同重压,像是被某种巨大的黑暗所威逼,少女费力地呼吸,战栗着摇头,“我……绝不……”

霎时间,阿纪的脸色变得铁青,眼中透露出无可转圜的失望,用力抿了一下微颤的嘴唇,才冷冷道:“我本以为,让您亲耳听到分家人的真实嘴脸,您总该悔改……如今看来,对您的教训,实在是还不够,我这个乳母,也实在是失职。”

雏田哑然地望着她淡漠的脸。她想起宁次眼中灰败的颜色,她想起,在古老的镜中,自己变得面目模糊。

原来,在古老的镜中,每个人都变得面目模糊。

24

这之后,再也无人拜访。

下一个拜访的人,会是为了她的“人头”而来吗?

“这样不人不鬼的家,你难道不厌烦吗?”

突然,从高高的房顶上,缭缭绕绕地飘下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孩儿声音,腔调里带着几分跳脱和不逊。

白瞳少女惊讶地昂头望过去,从那扇小小的气窗的边沿,冒出一张带着面罩的脸,一对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正注视着她,她不禁脱口道:“乙六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乙六一手托腮,嘻嘻一笑,在那么高的地方,又全无凭依,她却一副轻松的样子,简直像是生着翅膀:“我嘛,当然是回来跑腿儿喽,没想到,这里已经天翻地覆了。”

“你说回来跑腿……”雏田面上不禁露出疑虑之色,“可你既是宁次哥哥的部下,又怎会不知分家意欲颠覆的图谋?”

“这个嘛,谁知道呢——”乙六眯了眯眼,打了个哈哈,忽然转了话题,“看在你曾经放我一马的份上,我替你那粉头发的朋友捎来了口信。”

雏田立刻站起了身,急道:“你见到樱了吗?她还好吗?她家里的人没有受我牵连吧?”

“别急啊,听我慢慢说,”乙六有些好笑地安抚着她,然后慢条斯理地道,“我从京中回来,发现事情有变,本以为你是藏身于神山中,就前去探查。结果,粉头发、黄毛和那个黑毛都聚在路口的结界边上。”

雏田听她这样说,有些莫名其妙:“他们在那里做什么?”

乙六顿了顿,眼中不觉露出几分忧虑,但很快又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:“那个黑头发的,这两天一直非要破坏结界,怎么也不肯离开,看起来嘛……受了很重的伤。”

“什……?!”她只觉眼前一花,踉跄倒退了一步,咚地撞在栅栏上,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,“他…他……”

“别怕别怕,”乙六赶忙安慰道,“我看他小祖宗命硬得很,见到我时,还拔着剑要砍我呐。”

“那樱和鸣人……怎么说的……怎么,怎么不拦着他……”雏田又气又急,头嗡嗡地响,原本似已干涸的眼泪也快要涌出来了。

乙六见她六神无主,微微叹了口气,续道:“黄毛看起来也受了点伤,但没大碍,粉头发是一个劲儿哭着求我,要我找你,然后救救那个发了疯的混小子。——当然,他是一点儿也不近人情,都半死不活了,还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不许我来呢。”

救他,救他——

乙六的话,她不敢听,却又一字一句都听到了心里。那个黑发黑眼的少年,她不敢去想,却已经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。

那梦境里的黑色火焰燃烧了起来,带着熊熊的疼痛与不可思议的甘甜,混成一种辛酸的滋味,狠狠地撞击在她的胸口,几乎碎了脏腑。

可是,她拿什么救他?她要怎么救他?

“……喂,公主大人!”忽然唤了她一声,乙六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,“告诉你这些,不是为了让你哭哭啼啼,是要你明白,一定要好好和外面的人周旋,一定要活下去,因为,你爹很快会回来了。”

“父上他……”少女刚刚露出喜色,但转瞬又陷入忧急,“如今封地已被分家之人盘踞,以父上的明智,怎么会自投罗网呢?”

“他一定会回来的,”乙六语气笃定,“天皇很快就要驾鹤了,为了祈福,他要回来住持新的山鬼祭仪。”

这句话,无疑在雏田心中炸起了又一个惊雷。

新的山鬼祭仪,就意味着那个旧的祭品将不得不踏上死途。父亲归来的那一刻,鸣人的死亡将会被注定了。

话既说完,乙六便从怀里掏出一支精巧的小竹哨,向她怀里扔去,道:“我还有要紧事去办,如果发生什么意外,用这个联系我。”

“等等,”雏田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竹哨,只觉脑中乱成了一团麻,只有脱口随便说出了一句嘱托,“请,请你告诉佐助君,不要再乱来了……”

“他会是听劝的人吗?”乙六挑起一边嘴角,“不过,我会尽量转告的。”

雏田感激地望着她,忍不住问道:“乙六,你为什么这么帮我?”

眼尾微挑的女忍者低头瞧着她文弱的面孔,觉得她有些可笑——自己的身份已经如此明显了,可她偏还是傻傻地看不出来,倒也可以算得上是种本领。但莫名地,她却又笑不出,沉默片刻,才答道:“之前,我离开时,你明知我行迹可疑,却并没有向日向宁次揭发,不是吗?”

事实确实如此,但雏田此刻却有些羞于承认。短短数天的经历,已让她认识到过去的天真和愚蠢,不禁为鲁莽的自己暗自惭愧起来。如果那时她能像佐助说过的那样严加盘查,或许便不至于沦于今日的地步。

“你对我说,不论是什么样的人,都有自己的苦衷,还说,因为你相信日向宁次,所以也选择相信我。”乙六说得很慢,脸上露出一种很奇异的神情,“那时我便想,像你这么傻的人,实在已很稀少了,如果死掉,简直是世间憾事。”

雏田只觉脸上发烧,低下头去,连耳根都红了,讷讷道:“原来是这样吗……”

乙六看着她羞惭的模样,微微笑了起来,又像想起什么似的,道:“对了,你还没回答我最初的问题——对这个家,你难道不厌烦吗?”

雏田怔了怔,眼前一瞬间掠过许多画面,被脸盆中浑浊的水雾凌乱搅碎后,最后剩下的,竟是侧脸。父亲威严的侧脸,堂兄俊秀的侧脸,甚至是乳母严厉的侧脸。良久,她终于摇了摇头,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:“怎会。”

听了她的回答,乙六眯了眯那双有点儿傲气的眼,笑道:

“……什么嘛,还以为你会变得和我有点儿相似呢。”

“你啊,果然很稀奇。”

25

夜深了,连日的干燥后,终于泼下了一场秋雨,却比夏雨更加狂暴,电闪雷鸣,雨声如崩。这样的雨是不吉的征兆。

在令人不安的雷鸣和风雨中,有人在唱歌。

有人在唱山鬼的歌,用平淡的声调,唱着那首有些幼稚的儿歌。

那歌声传进雏田的耳中,不知为何,令她感到伤怀。

黑色的山鬼,为什么饥饿,为什么哭泣,又为什么不得不食人?

这些问题,她以前从没想过,以前的她甚至并不喜欢黑色,但此时此刻,种种思绪竟忽然涌上心头。或许是因为,这狂乱雨夜中有些冷漠的歌声,会让人想起某个孤傲而又痛苦的少年吧。

在歌声中,少女看到了碧绿的光华,是落英散尽的樱树的绿意,在勃然伸展的树冠上腾空而起,收缩凝聚,幻化成一只通体青翠,如玉如云的凤鸟,翩然落在她的面前,敛翅的姿态优美无匹,令人一见忘言。

“你是谁?”凤鸟的绿,似乎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,她无法移开视线,莹白的双眼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。

“我是居于日向家笼中的凤,名叫遗石,”凤鸟的声音如同回旋天际,又如同近在咫尺,“数月之前,在樱树下,我们已遇见过。”

它对着呆立的雏田缓缓续道:“旧皇已死,日足亦老,如今,是鸟笼交接之时。你要做出选择。”

“什么选择?”

“如果你选择执掌鸟笼,我会给予你力量。”

雏田如梦初醒,立刻追问道:“我想要能够救人的力量,你可以给我吗?”

遗石并不肯定,也不回绝,只是淡淡地问:“你想救谁?”

眼前仿佛伫立着两个截然相反的少年,她注视着,认真道:“我要救鸣人君和佐助君,他们是我的朋友。”

遗石微微抖动羽翅,答道:“你所希求之事,有悖世间常理。人生在世,各有命数,他二人敌如水火,无法调和,因此这两人间,你须择其一。”

凤鸟之言,令雏田悚然心惊,明知对方身具神力,却仍旧不肯死心,追问道,“如果我两个都要救呢?”

“那么,你将付出代价。”

雏田咬了咬牙:“那就请你来取吧……!”

“这份代价,我并不需要,也并非由我来取。”遗石的声音无喜无悲,简直如同空无一物,“你既要强行逆转他二人的命运,迟早有一天,将会由他们亲自索还。”

雏田立在原地,默然良久,才答道:“我已下定决心。”

凤鸟于是仰头鸣啸,又一舒翅,腾空而起,幅长十数尺的巨大羽翼微微颤动,落下簌簌的碧绿光辉,忽然又凝缩成一束光线,猛地打在少女的额头上,带来烧伤的强烈疼痛。

雏田猝不及防,痛呼一声,捂住额头,指尖触到微微凸起的伤疤,图案形状依稀如同飞鸟。

遗石悬在半空,望着她,声音盘旋回转:“我将传授你解除富岳结界之法。以此为始,你所祈求之事,或可成就。”

然后,她确确实实地听到了这个方法。

太过简单了,简单到近乎不可思议,让人几乎可以猜想出,当年建立起来这结界的祖先,是怎样野蛮而又粗疏的人。

在遗石离去之前,雏田昂起头颅,向它问道:“你是神凤……又为什么要成为日向家的笼中之鸟?“

遗石垂首瞧了瞧她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孔,对她所思所想了然于胸,因此不禁觉得悲悯:

”汝等笼外之人,难道自由?”

这天的凌晨时分,乙六听到了竹哨的呼唤。

由那支哨子吹出的哨声,本来只有几种鸟类能够听到,但她天生听觉特异,便时常借此传讯。

满心无奈地从潜伏地点脱出,匆匆赶到牢房边,轻盈地攀爬而上,她趴在气窗边沿,有些调侃地道:

“公主大人,你叫我来,难道是要听摇篮曲吗?”

雏田倚着墙坐在阴影中,油灯已经熄了,窗外昏晦的天光也照不亮牢房。

“你来啦……?我有一样东西……要托你转交……能不能,请你下来拿一下?”她像是刚生了一场大病般,声音极为虚弱,每说几个字,就不得不休息一阵。

嗅到几丝血腥气味,乙六微微皱起眉头,稍作观察后,便极为灵巧地从狭小的气窗挤了进来,似乎用了某种缩骨之术,然后一跃而下,站在她面前,低声说:“是什么?快些给我,我怕有人巡逻。”

雏田勉力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布帕裹成的圆团,抖抖索索地递到她面前,手上冷汗涔涔,几乎拿将不住:“请你让鸣人君他们……将此物,埋在悬挂结界白绳的左边柱下……可解神山结界……”

乙六本就觉得室内血气浓重,将那布团接到手中,打开一看,顿时大惊失色,死死盯着对面少女那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孔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是不是疯了……?!”

就连忍者当中,也从没见过这样的疯子。她做梦也想不到,这世上有哪个公家的贵族千金,会用那从未沾过阳春水的纤纤手指,生生把自己的眼珠挖出了一只。

日向雏田用从手上拆下的纱布堵着左边空空荡荡的眼窝,苦笑道:“请你…快去吧……”

这样的场景,令乙六觉得心里发毛,不禁倒退了一步,摇着头,喃喃道:“你真的疯了,竟做到这种地步……”

雏田沉默了一阵儿,在这片刻的沉默中,室外的狂风暴雨显得更加喧嚣,而她仿佛是一朵在暴风雨中遍体鳞伤的花,苍白而伶仃,却仍然兀自绽放了。

最后,她淡淡地笑了起来,说:“我想,如果只是这样的代价,就太好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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